青竹來報信的時候，綠萼正在一旁伺候筆墨。瑤芳慢慢地寫著給彭敏的回信，彭敏上封信裡寫道，哥哥彭海返鄉考試去了，家中只有父母與們姐妹倆，邀賀家姐妹到寧鄉來玩。瑤芳思忖著，韓燕娘就快要生了，等生了之後家裡事多，至麗芳是走不開了的——得分擔家務。不如趁現在，一應事都還沒有發作起來去鬆快鬆快，權當是春遊了。

寫的，就是答應邀請的信。孰料信寫到一半，青竹就過來丟下去了這麼一個驚人的消息。

瑤芳手上一頓，“流水潺潺”的潺字就變了一團墨黑。不聲地丟下了筆，將信紙扯爛了丟到筆洗裡。瑤芳接過綠萼遞來的熱手巾去指上墨痕，輕聲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綠萼肚裡吃驚，心道青竹不聲不響，何時消息這般靈通了？二姐兒也是，不問因由竟是信了麼？

瑤芳倒不是全信青竹，而是以賀敬文的心來推測，到了湘州府這麼個地方，要給麗芳找個門當戶對的婆家，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頂好是書香門第，家業還得殷實些，還不能辱沒了知府的嫡親閨。三樣一湊，可選的就了許多。同知進士出，兒子是個秀才，這樣的條件當然是合適的。

青竹自己先懵了：“二姐兒信我？”

瑤芳將手巾還綠萼，在圈椅裡坐下後才擡眼看：“你逗我？”

青竹頓了一下才搖頭：“並不是。”

“那不就得了？”這樣不在乎的語氣讓青竹不知道要如何應對，卻聽到瑤芳輕輕地問問道，“你也遇到過差不多的事兒？擔心老爺胡就將兒嫁了？”

青竹的臉上褪盡，驚駭地看著瑤芳：“姐兒……”怎麼知道的？

瑤芳脣角勾起一笑來，怎麼知道的？還不是明擺著的事麼？長這個樣子，也不像是當瘦馬來養的，那就是出不算太差。要是被胡拐來的，到了賀家這麼個還算寬厚的主人家裡，這二年下來也該養出幾分天真爛漫來了。算來算去，也就只有那麼一兩種可能：一、家裡遭過大災，只剩一個；二、被家裡人賣了。遭了災的，遇到不打不罵還教讀書的人家，家主還是知府，多會出一些求援的意思來。青竹並沒有。

餘下的，也就只有一種可能了——大約是被親人傷了心的。讀過書的孩子，比胡摔打長大的，總是要心思細膩一些的。

賣這詞，含義很廣。

綠萼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轉了一陣兒，約聽懂了主僕對話的意義。二姐兒是怎麼知道青竹來歷的，猜不出來，只要知道二姐兒猜對了就行。慨一下自己還有娘護著，青竹的母親卻護不得兒，又覺得青竹比自己還要可憐了。

瑤芳不知綠萼所思，知道了一定要笑的：青竹經歷的，比你想的更可憫。一個一直悶頭不吱聲的人，突然說話了，就是這件事的刺激太大。青竹在擔心，擔心賀敬文爲了“信義”閨跳火坑。這個節骨眼兒上得罪了藩王，那位同知的下場不會好，誰嫁到他家都是跟著罪，而且很難說什麼時候能夠翻。青竹大約是被的父親爲了某些事而犧牲的，先前也捧在手裡養著，事到臨頭，卻又不管不顧了。

而青竹，比瑤芳判斷的更加機敏一點。

“青竹，以後你跟綠萼一道讀書吧。”

青竹更糊塗了：“二姐兒，我……”

瑤芳正道：“讀書吧，有用的。譬如現在，我要沒讀過書、經過事兒，就看不、破不了局。”與同齡的孩子說話最好了，哪怕高深莫測一點，他們也只會覺得你比他們厲害、聰明，而不會想得太多。

青竹訥訥地道：“那……有甚麼好呢？知道得多了，越發難過。”

瑤芳不再深問上發生的事，這樣的瘡疤輕易不好揭的，只說：“你隨我來吧。綠萼，你也來，咱們去太太那裡。”

綠萼脆生生答應了：“今年倒春寒，姐兒稍待，我去取斗篷來。舅老爺那裡對咱家可真好，年年都有好皮子送。”

瑤芳道：“那是心疼太太呢。”

青竹立在一旁頗不自在，又默默地跟綠萼過去搭了一把手。綠萼這會兒才覺得青竹有一些“自己人”的意思了，輕輕問道：“青竹阿姐，你怎麼知道老爺跟太太講的話的？”青竹抿抿脣，躊躇一下，還是說道：“我打那裡路過。人當你是啞的時候，在你面前說話就會些口風。”

瑤芳耳朵抖了抖，笑著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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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僕三人到韓燕娘正房的時候，正聽到韓燕娘在與賀敬文講道理：“並未換庚帖，連相看也無，又不曾說死了答應，此事如何能作得準？”

賀敬文的聲音也充滿了猶豫：“話雖如此，可若是就此，不是君子所爲。”

韓燕娘怒道：“你這是真要把大姐兒給他家？他是什麼人吶？與你說過一回，也不管人家孩子父母答應了不曾，這孩子就是他們家的了？還有沒有天理王法了？該不會？”韓燕孃的聲音裡又充滿了懷疑，“你不會已經答應了吧？”

瑤芳一擺手，阻止了門邊婆子打簾子的作，站在外面靜靜地聽著賀敬文有點慌的辯解：“我並不曾答應的。可是，當時我也沒有拒絕吶，只說，回來想想，唔，他家小兒郎人品學問皆好，會是佳婿。”

“你這還不是答應？”韓燕娘怒拍桌子，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要不是揣著孩子行不便，賀敬文這會兒已經被揍扁了。

賀敬文道：“沒有沒有，沒有說死，真個沒有啊，也不曾換信！夫人知道的，我是想要個進士婿的，他家兒子連舉人也還不曾考上。便是要答應，也須得他兒子中了舉才行。夫人息怒。”

瑤芳磨了磨滿口白牙，扯出一個帶點猙獰的笑來，開口卻是一片欣喜之意：“娘！娘！我有事要說與你聽。”

韓燕娘隔著窗子道：“進來說，外頭冷。”

主僕三人進了正房，瑤芳眼角瞥到賀敬文正在膝蓋，裳前擺還皺了一塊，微笑著向父母問好。對韓燕娘道：“阿敏來信了，問我們要不要過去玩耍呢。”韓燕娘扶腰笑道：“你昨天已經說過啦，不是說了麼？三月裡天氣暖和了就去住幾天。”彭家是放心的，賀敬文也放心，兩人都答允了，還商議好了到時候與到州府敘職的彭知縣同行。

瑤芳睜大了一雙無辜的眼睛：“是麼？我說過啦？哎呀，我一定是太開心了就忘了。”

韓燕娘笑著的臉：“就開心這樣了？”

賀敬文見狀，說一句：“你們說話，我到前頭去，恐怕還有新消息……”拔腳就要開溜。急行到口門卻與麗芳撞到了一起，賀敬文是個文弱書生，麗芳卻不是個怯小姐，近來頗得韓燕娘風範，直將親爹撞了個四腳朝天。

撞完了，麗芳一低頭：“爹！”將人扶了起來，口上還埋怨，“爹跑恁快做甚？也不人打簾子，我都沒看著你。爹你別急走，我有事兒請教呢。”

賀敬文著腰，呲牙咧：“甚事？”

麗芳先跑到韓燕娘那兒給腰後墊了個墊子，才故作不經意地問道：“聽說，同知自己作死了？”

瑤芳噗哧一笑，這姐姐門兒清呢，也不曉得這裡有沒有的探子。照這急匆匆的樣子來看，多半是知道了些什麼。不好姐姐孤軍戰，瑤芳捧場地問：“他做了什麼？”

麗芳道：“哦，我才從外頭回來，聽說他上疏誣告楚王謀反。”

賀敬文沉聲道：“孩家家，不懂事兒不要說。楚王確實出格了。”

瑤芳奇道：“爹知道？爹手裡有證據？”

賀敬文狼狽地道：“沒有！”他就是瞧楚王府不順眼，究其本，還是最初在王府出過醜。後來越看人家越像賊，當然，現在經同知一參，他也覺得楚王不對勁了。

瑤芳臉上更堆出了好奇模樣：“爹在這裡好幾年了，都沒有證據，同知怎麼弄到證據的？他做了多久啦？他不是爹的副手麼？做事不跟爹說的麼？”

麗芳道：“誰知道他發的什麼癔癥！”

瑤芳支頤看向麗芳：“原來是發了癔癥。我就說呢，聽說藩王都在京裡，楚王父親薨了，可叔叔伯伯還在。他這麼欺負人家侄子，難道不怕人家叔叔伯伯生氣，也尋他兒子侄子的晦氣？他家孩子可真是可憐了，父債子還，可要怎麼辦呢？”說著，還故作老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