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徐治平回州之後,將三個旅佈防到鐵路沿線,趁機將心腹的兩個團調防至昌永,佈置妥當了,又與幾位相極深的將領談了數次。他安排有專人從承州發來電,每日雖只是寥寥數語,但是承州城裡的態,仍舊是一清二楚。
本來依承軍向來的規矩,封疆大吏放外任,家眷全留在承州。自慕容灃任職以來,認爲這是陋習,說:“我不信人,焉能使人信我?”從此允許攜眷赴任,但幾位統制爲了避嫌,仍舊將妻兒留在承州城裡。幾位統制夫人與慕容府的眷向來都走得切,這天徐治平的太太又和另幾位太太一塊兒在陶府裡打牌。
上房裡開了兩桌麻將牌,三小姐、靜琬、徐太太和劉太太是一桌,靜琬本來不太會打牌,這天手氣卻好,不過兩個鐘頭,已經贏了差不多三千塊。廚房來問什麼時候吃晚飯,三小姐怕不高興,說:“等這八圈打完再說吧。”靜琬倒是滿不在乎的樣子,擡腕看了看手錶,笑著說:“已經五點鐘啦,等這四圈打完吧。”徐太太隨口問:“尹小姐今天還跳舞去嗎?”靜琬說:“今天不去了,六說他有事呢。”劉太太無意間一擡頭,哧地一笑:“說曹,曹就到。”靜琬轉過臉一看,原來慕容灃正走進來,見著們正打牌,於是問:“是誰贏了?明天請客吃大菜吧。”徐太太含笑說:“尹小姐贏了呢,請六吃飯,咱們叨做個陪客好了。”劉太太一向與徐太太有些心病,“哎喲”了一聲,說:“既然尹小姐請六吃飯,咱們這些閒雜人等,難道不肯識趣一點?”靜琬說:“請客就請客,不就是一頓西菜嗎?我自然肯請你們去,幹嗎要請他?”三小姐接口道:“是啊,明天只請我們好了,至於六,尹小姐當然是今天晚上先單獨請他。”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來,靜琬將子一扭,說:“不和你們說了,你們倒合起夥來欺負我。”三小姐忍俊不,手在臉頰上輕輕擰了一把,說:“這小東西就是這樣矯,偏偏矯得又人討厭不起來。”慕容灃看了一會兒們打牌,就往後面去了,這一圈牌打完,劉太太說:“不玩了吧。”們兩個都去洗手,三小姐就對靜琬低低笑了一聲,說:“你還不快去。”靜琬說:“我不理你,如今連你也欺負我。”話雖然這樣說,過不一會兒,只說換服,也就往後面去了。
慕容灃常常往住的小樓來,知道他喜歡坐在那小客廳裡吸菸,果然,走過去在門口就約聞見薄荷菸草的味道,那樣清涼的淡芭菰芳香,想起最悉最親切的面容來,腳下的步子不由就放慢了。沈家平本來侍立在沙發後面,見著進來,了聲“尹小姐”,就退出去了。
慕容灃見沈家平隨手關上門,才欠了欠子,說:“尹小姐請坐。”靜琬嫣然一笑,說:“六客氣了。”坐到對面沙發裡去,慕容灃見只穿了一件銀紅灑硃砂旗袍,那旗袍不是尋常樣子,領口挖心,出雪白的一段頸,頸中繫著一串紅珊瑚珠子。見他打量,笑出手臂給他看,原來腕上是一隻西式的鐲子,那鐲子上鑲滿天星紅金剛鑽,直耀得人眼花,說:“你送我的在這裡呢。”
他見皓腕如凝雪,心念一就想出手去握一握,終究強自忍住,微笑道:“們怎麼說?”靜琬笑道:“還能怎麼說,一聽說是你送我的,嘖嘖豔羨。”扮個鬼臉,說:“下次將你送我的那條項鍊再賣弄一下,包管們又要讚歎上半晌。”
他於是問:“今天怎麼這樣高興?”靜琬忍俊不,低聲說:“徐太太故意輸我錢啊。我一張三餅,一張五餅,本來該我牌,我已經瞧見是四餅,偏偏三小姐了一張,徐太太多機靈的人啊,馬上打了張四餅出來給我吃。”喜滋滋地講著,那神像是小孩子一樣調皮,眉眼間卻是淺笑盈,的頭髮極多,有一縷碎髮從耳後掉下來,烏黑的幾
垂在臉畔,他只想手替掠上去,可是人只能坐在那裡不,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恍惚,聽講著打牌這樣無關要的瑣事,總有些迷離的錯覺,希這樣的日子再長久一些。茶幾上本來放著一瓶晚香玉,此時芳香正吐出來,隔著那花,的臉龐像是隔窗的月,人不捨。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說:“我打算這個月十六號替你做生日。”聽了這一句,笑容頓斂,神也凝重起來,慢慢地說:“那不就是下個禮拜?”他“嗯”了一聲,說:“事有了變化,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好在我們計劃得很周,預備得也很齊備。”他擡起眼來瞧著,說,“可是這世上沒有萬無一失的事,假若……假若……”他本來是很乾脆的人,說到這裡,卻說了兩個“假若”,最後只輕輕嘆了口氣,說:“尹小姐,我很抱歉,將你牽涉到這樣的事中來。”
靜琬答:“這是我自願的,我們當時也是談過的。”他瞧了一會兒,終究只是說:“假若事不順利,我想請你立刻回乾平去,一分鐘也不要延誤,他們不會立時注意到你,我希你可以走。”
靜琬道:“六到今天還不相信我嗎?”慕容灃說:“你要知道——如果事不順利,你的人安全都沒法子保證。”靜琬看著他,目中卻有一種灼熱:“六,我雖然是個子,也知道患難與共,況且我們曾經有過長談,六也以爲我是可以合作的人。靜琬不會貪生怕死,也知道此事定然是有風險,雖然事在天,謀事到底在人,靜琬信自己,也信六。”
慕容灃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心裡錯綜複雜,難以言喻,也說不出是歡喜,還是一種無法深想的失落。屋子裡安靜下來,耳上本來是一對兩寸來長的紅鑽寶塔墜子,沙沙一點輕微的響聲,他想起極的時候,上房裡幾個丫頭領著他玩,夏日黃昏時分掐了夜來香的花,細心地出裡面的蕊——不能斷,便了長長的寶塔耳環墜子。丫頭們都只十餘歲,正是玩的年紀,掛在耳上互相嬉笑,拍著手他看:“六爺,六爺……”那樣的花,淡薄的一點香氣,母親站在臺階上,穿著家常佛青實地紗的寬袖大襟,底下繫著玄鐵紗,臉上帶著笑意看著他。天井裡的青石板地灑過水,騰騰的一點蒸汽,夾著花香往人上撲上來。
靜琬見他久久不做聲,隨手拿起花瓶裡的一枝晚香玉,用指甲順著那青碧梗子,慢慢地往下捋,捋到了盡頭,又再從頭捋起。他忽然說:“靜琬……我遇上你,這樣遲。”聽了這樣一句話,不知道爲什麼突然害怕起來,可是是從來無畏的,過不了片刻,就擡起眼來,聲說道:“靜琬有個不之請,不知六能不能答應我。”
他不假思索,就說:“但凡我能做到,我都可以答應你。”說道:“我與六,雖然相不久,可是也算得上傾蓋如故,六爲人義薄雲天,靜琬欽佩已久,靜琬妄想高攀,與六結拜爲兄妹,不知道六肯不肯答應。”
他坐在那裡,四面的空氣都似井裡的水,冰冷而無毫波紋,細碎的浮萍浮在井口,割裂出暗影。他臉上慢慢浮起笑意來,說:“這有什麼高攀,我一直希能有一個小妹妹。”靜琬聽他這樣說,也微笑起來,了一聲:“大哥。”他笑得歡暢,說:“總是倉促了一點,我都沒有預備見面禮。”靜琬道:“大哥何必這樣見外,都是自己人了。”他“嗯”了一聲,說:“都是自己人,確實不要見外的好。”停了一停,又說,“這樣的喜事,無論按舊規矩,還是西洋的規矩,咱們都應該喝一點酒。”說完起就去按電鈴,沈家平進來聽他吩咐:“去拿酒來——要伏特加。”
靜琬聽說喝酒,又有幾分不安,見他接過酒瓶,親自往那兩隻西洋水晶酒杯裡倒,一杯斟得極,遞了給,說:“這酒太烈,孩子喝一點。”含笑接了過去,他卻給自己斟了滿滿
一杯。他說了一聲:“乾杯。”與一杯,一口氣就喝下去,喝完了才向著笑了一笑。沈家平見他眼裡殊無笑意,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見靜琬神如常,也捉不清他們兩個人之間出了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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