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承佑在藏寶閣里待了足足一個時辰才出來。

那封信他寫了又扔,扔了又寫，終究沒有寄出去。

心里一旦種下懷疑的種子，好像再怎麼努力也沒法自圓其說了。

他現在很困,甚至有點混。

先前絕圣和棄智問的那些問題，每一個都讓他啞口無言。

他何止記得今日早上滕玉意穿的什麼裳,他明明連前幾日都穿了哪些裳也說得上來。

比如那回在玉真冠觀,地宮里線暗沒大瞧清，但出來后他可瞧見穿著一件月白團荷花單羅花籠，走時籠上的花苞綽綽約約的,讓他想起夏日碧波里漾的荷花。

再就是那晚在梨白軒，因為夢見他被刺殺不放心,特地準備了一桌酒菜款待他，如果沒記錯,那晚穿的是件緋襦。

還有前兩晚,他為了打探小姜氏一案的線索過去找,當晚滕玉意上穿的襦、頭上戴的珠花,全都是煙羅紫。

哪怕已經過去好幾日了,滕玉意這幾次的穿戴依舊清清楚楚裝在他腦海里……他甩甩頭試圖讓自己靜一靜,卻又冷不丁想起當晚他教輕功時的形。

也不知他怎麼想的,明明有無數還人的法子,他偏要教滕玉意輕功,而且一教就是一兩個時辰，一直教到門為止。

想想從前，除了在阿芝阿雙和兩個小師弟面前,他從來沒有這樣耐心過。

不，不只近日教輕功這一件事，細想起來,上回在樂道山莊他就對滕玉意有耐心的。

知道的劍急需浴湯，他明明窩著一肚子火也趕回房里洗澡。

看出喜歡赤焰馬，他就想方設法把馬送到手上。

明知道所謂的“小涯能預知”是假話，他也耐著子聽扯謊……

想到此他一凜，等等，難道他喜歡滕玉意比滕玉意喜歡上他還要早？

他啞然，看樣子好像是這樣。

像剛才，絕圣和棄智可惡歸可惡，但他們說的一點都沒錯，他聽說滕府給觀里送了禮就停步是事實，看到滕玉意送他換骨醪就高興也是事實。

換作是旁人送的，他會這樣高興嗎？

他沉默了，不會。別說高興，說不定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他高興的不是那兩罐酒，而是送禮的人。

越想心越，干脆從屋里出來立在廊下，換個地方繼續出神。

春雨還在下，空氣中有種清涼，霏微雨默然飄灑到臉上，讓他心頭的那燥熱稍稍平復些許。

理到現在，他差不多已經把混的思緒徹底理清了，他目下很肯定，那個蠱毒是假的，他說不定早就喜歡上滕玉意了。

所以他到底何時喜歡上的？

想不起來了，他覺得這是一筆糊涂賬。

那麼他到底喜歡滕玉意哪兒啊？

這個他倒是很清楚，好像哪都讓他喜歡。

比如現在，他只要想到笑起來的模樣，心房就像淌過清甜的泉水那樣舒爽。護著自己人的那執拗勁，簡直說不出的可，還有發脾氣和算計人的樣子，也都讓他覺得有意思。

他長這麼大，就沒見過比滕玉意更好玩的小娘子了。

行吧，他就是喜歡滕玉意又如何，這也沒什麼不好承認的。

再說了，他和滕玉意現在算是兩相悅。今早一安頓好就忙著給他送禮，昨晚看到他涉險，更是毫不猶豫讓端福過來幫忙。

喜歡他，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想起錦盒里那兩罐酒，他心頭的笑意蔓延到了眼底。

忽又想，他是不是得送點比這更珍異的東西才行？

小娘子都喜歡什麼啊……珍寶？首飾？

伯母應該很懂這個，只不過他現在得先回一趟大理寺。

在心里盤算好了，藺承佑仰頭看向天，驚覺時辰已經不早了，下了臺階朝外走。路過一株桃樹時，本已走過了，忽又后退幾步，笑著了樹梢，袍飛縱上去，找到一結了桃子的樹枝，隨手掰斷跳下來，這舉簡直莫名其妙，但好像只有這樣做才能發泄里那輕盈的熱氣。

一路走下來，他不但手里多了好些七八糟的樹枝，上還出了好多汗，這樣發泄一通，里那說不上來的興才算消減幾分。

回到經堂一看，絕圣和棄智都不在，想是跑到廚司做三清糕去了，藺承佑隨便吃了點東西，就縱馬趕往大理寺去了。

***

宋儉和靜塵師太的尸首都停在大理寺的檢尸房。

今晨仵作已經驗過尸了。

殺宋儉的毒箭，與靜塵師太服下的毒丸并非出自同一種毒藥，巧的是兩種毒藥都需現配，而且原料都需從婆羅門胡手里買來，這點跟天水釋邏如出一轍。

再看那邊舒文亮一家三口的尸首，三人服用的毒藥就是平常坊市中能買得到的斷腸草。

嚴司直嘆為觀止：“這個皓月散人還真是殫竭慮，為了把整樁案子嫁禍到舒文亮頭上，居然不曾下其中任何一環。”

藺承佑著舒文亮的尸首，腦子里想的卻是另一樁，如果此人不是文清散人，而是真正的舒文亮，靜塵師太選中此人，僅僅因為他是舒麗娘的親戚麼。

靜塵師太先瞄上做過惡事的舒麗娘，巧又發現舒文亮材跟一樣矮小，暗覺這是個完的嫁禍對象，所以才有了后來的局？

耳邊又響起嚴司直的聲音：“對了，早上鄭仆來了一趟，似是因為聽說舒麗娘在家鄉謀害過小姑大震驚，與我說，單憑靜塵師太的一面之詞，如何能斷定這件事是真是假。我只好如實告訴鄭仆，昨晚我們通宵搜查玉真冠觀，未能搜到記載這些害者做過惡事的本簿，想來靜塵師太為了不出破綻，歷來只是在旁聽，因此白氏和舒麗娘究竟犯沒犯過這些事，還得回頭細細查驗。我都沒好意思告訴他老人家，舒麗娘與婆家不和是事實，被靜塵師太選為謀害目標也是事實，長安和同州的孕婦那麼多，靜塵師太選了那麼久才選中三個，說明手前經過深思慮，從這一點看，舒麗娘估計——”

說到此嚴司直苦笑：“鄭仆對自己這個外宅婦倒是夠上心的。”

藺承佑眼角一跳，也對，他怎麼就忘了鄭仆了，舒麗娘去年七月來投奔舒文亮，中秋那晚就認識了鄭仆，懷揣一本詩集撞鄭仆的懷中，看著像事先設計好了似的，可一個平頭老百姓，如何知道宰相當晚的行蹤。

這一切，有沒有可能是舒文亮幫安排的？

有這個可能，舒文亮在京兆府任職，打聽鄭仆的行蹤對他來說不算難事。

而從舒文亮早年在華州的經歷來看，他與自己的表哥表嫂早就斷絕了來往，但舒麗娘因為在婆家住不下去跑來長安時，舒文亮卻不計前嫌收留了。

如今想來，舒文亮或許是看這個外甥不但姿容出眾，還頗懂幾句酸詩，知道鄭仆會喜歡這樣的子，便將計就計收留了舒麗娘，之后再制造一場邂逅，順理章把舒麗娘送到了鄭仆面前。

想來這場“月下邂逅”安排得很功，所以舒麗娘才到長安一個月，就如愿搭上了鄭仆。

藺承佑沉著臉想，一個京兆府的小吏通過人搭上宰執，只是為了升麼，會不會還有別的什麼目的？

一念至此，那個早前被他下的疑又浮上心頭，舒文亮早年在淮西道彭震手下任幕僚，后來又是在彭震的推舉下進了京兆府。

照這樣看，舒文亮借自己的外甥搭上鄭仆，會不會其實是彭震的授意？

彭震是一方節度使，若是直接送人給鄭仆，任誰都看得出他有不軌之心，但如果通過底下人來安排人，那就晦得多，也聰明得多了……

來回思量一番，藺承佑轉頭看向那邊皓月散人的尸首，所以和的幕后之人挑舒文亮作為嫁禍對象，不僅因為他有個做過惡事的懷孕外甥，也不是因為舒文亮材矮小。

或許真正的原因，是為了對付舒文亮背后的彭震。

可是……這一點又他想不明白了，皓月散人一心要謀害圣人，對付彭震對自己有何益？

要知道彭震是淮西節度使，擁軍十萬，軍紀嚴明，面上對朝廷忠心耿耿，言行上毫無錯，貿然與這等朝廷信任的強藩手，只會給自己帶來天大的麻煩。

但皓月散人不但查到了彭震暗中令人給宰執送人的事，還把這枚不起眼的“小卒”舒文亮撬出來當嫁禍對象。

這樣做的意義何在？

舒文亮一死，彭震不可能不知，而憑此人的雷霆手段，也不可能任人這樣暗算自己。

然而靜塵師太還是這樣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