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詢不屑與他解釋,“說得好。這些你寫到折子上就是。”
“卑職要奉勸程大人一句,上有黃天,下有厚土,中間有黎民百姓,人活在世上,總該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程詢問道:“你對得起懋遠的百姓麼?”
萬鶴年語聲鏗鏘有力:“卑職無愧于心!”
程詢追問:“汪祖壽賑濟懋遠的糧食,你收不收?”
“為何不收?本就是不義之財,本就是百姓的民脂民膏。”
程詢定定地看了說話的人一會兒,道:“回去。糧食三兩日就到懋遠。”
“卑職已安排下去,縣丞可代為簽押。”
“好。我素來欣賞氣的人。”程詢從容起,吩咐左右:“更,升堂。”
“是!”
萬鶴年再看到的程詢,穿三品大紅服,凜然之氣令人不敢視。
程詢落座,著下方的萬鶴年,驚堂木落下,沉聲道:“來見本,可有上峰允準的手諭?”
“……”萬鶴年哽了哽,“大人容稟……”
程詢抄起一把令簽擲于地上,語氣冷如鐵:“擅離職守,還辯解,拉出去杖責!”
萬鶴年卻冷哼一聲,“若無天子詔命,卑職若非罪大惡極,大人便不可對員濫用刑罰。”程詢來廣東一年了,所經手的案子、查辦的員,自來是先上報刑部,不曾行使先斬后奏的無上權利,所有人就都以為,皇帝并沒給他最重的生殺大權。
程詢起,“萬鶴年接旨。”
萬鶴年一時僵在原地。
第一次打道,以萬鶴年挨了十板子收場。
萬鶴年被杖責送回懋遠縣之后,養傷數日,痊愈后一如既往做父母,但是,細枝末節流出他對程詢乃至朝廷的不滿,這緒無形中也影響到了當地百姓。
那一年自年初起,欽天監便有人反復稟明皇帝:廣東將有幾十年不遇的天災,該盡早防患于未然。
皇帝平時總覺得欽天監的人神神叨叨的,可對于這種事,選擇寧可信其有,命兩廣總督陸放、河道總督抓鞏固河道,采取相宜的防范措施,并特地傳召命程詢協助二人。
程詢絞盡腦,幫河道總督完善細節,幫百姓安排退路、討要補償,力求把可能發生的幾十萬災的數目減至幾中之一。
懋遠縣地勢很低,鄰水,百姓大多在坡地種植水稻茶葉為生,坡地最下方是沒有用的荒地。若澇災發生,主干道便要分流削減水勢,懋遠是所在區域最適合之。若分流,勢必湮沒百姓的田地。這形的地方有幾個,為了大局,程詢、河道總督以及陸放只能做出分流淹田的抉擇:一分流不功,便會影響甚至摧毀全盤計劃,讓廣東幾十萬百姓置于修羅場,輕則失去家園,重則葬洪水之中。
一般人都會無條件地選擇理解支持,但是,程詢并不敢指萬鶴年也如此。
八月,天象異常,可恨的天災到底是來了。
暴雨來臨前兩日,陸放調集兵,按照事先與程詢、河道總督商議好的章程,從速安排下去:分流會影響到的百姓,在高搭建帳篷木棚,準備相應應急之;請錦衛攜圣旨給當地員,帶兵說明災將至,分流淹田勢在必行,員不論如何要勸說百姓遷移;陸放與程詢、河道總督已為這些百姓請示朝廷減免三年賦稅,酌補錢糧,皇上已恩準。
此外,陸放選拔出一萬銳軍兵,留作搶救困、落水的百姓。
他們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是否能,都是天意。
那幾日,程詢并未留在廣州的按察使司,終日與河道總督四巡察。
舒明達擔心萬鶴年出幺蛾子,親自去懋遠縣傳旨,隨后找到程詢,說:“接了旨,神卻有些古怪。我心里不踏實,留下兩名手下,看他有沒有奉命行事。”
程詢頷首說知道了。當日午間,陸放特地撥給程詢的一千兵趕至,等候他的調遣。
下午,起了風,太藏在厚重的云層后面,天沉得有了肅殺之氣,偏又悶熱至極。
翌日午后,錦衛那邊有了回信:懋遠縣百姓已經陸陸續續遷移,只是,萬鶴年及二百來戶——近千人留在家中,本沒有遷移的意思。錦衛覺出蹊蹺,去縣城里走了幾趟,聽得幾個人囂著要留在家中,待得河道衙門的人來分流淹田時,定要與之不死不休。
程詢當即命人備馬,率領兵從速趕往懋遠。兩名千戶早就得了陸放的吩咐,對程詢唯命是從。
舒明達不放心,聞訊后帶著兩名錦衛追了上去——暴雨將至,要應對的又是一兒筋的縣令和百姓,但凡出一點點的差錯,程詢大半年來的心打了水漂不說,能否安全回到衙門都未可知。
抄近路也要二百多里的路程,加上幾乎讓人發狂的悶熱、至黃昏忽然而至的暴雨,使得一行人夜方趕至懋遠。
程詢與舒明達起先策馬走在前面,軍兵尾隨在后,狂風大作時,兩人便棄了坐騎。
河道總督聞訊后,披著蓑,艱難地趕到程詢跟前,在狂風暴雨中大聲詢問原委。
程詢言簡意賅地說了,道:“這是我的事。你只需做好你的分事,個中利害你比我更清楚。”
河道總督正保證:“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
先一步去前方探路的錦衛趕回來,稟道:“回大人,懋遠那些百姓正趕去縣衙集合。”
程詢頷首,“帶路。”
河道總督對邊兩名親信打個手勢,示意他們跟過去看看。
夜雨蒼茫,雨線在閃電中閃著。人眼前視線模糊,耳畔只聞風聲、雨聲。
每個人都是目堅毅、神肅然。
見懋遠縣衙,程詢加快步調,到了縣衙外,腳步停了停:縣衙外,聚集著當即百姓,黑一片。
兩名千戶的手按上佩刀的刀柄,對了個眼,相繼打手勢傳令:看管好這些刁民,原地待命。
一千兵迅速整隊,手按上了刀柄。
程詢大步流星走進縣衙大堂。
舒明達與兩名千戶和錦衛落后他幾步。
河道總督的兩名親信亮明份后,也走進大堂。
著服的萬鶴年靜靜站立在大案后方。
程詢除掉蓑,信手扔到一張椅子上,對萬鶴年招一招手,“下來,等候詢問。”
萬鶴年稱是。
縱有蓑擋雨,程詢的服下擺也早已。他并不在意,只是取出帕子,拭去面頰上的雨水。隨后,負手走到大案后方,繞行一周,邊走邊斂目打量,隨后,緩緩踱步至萬鶴年面前,漠然道:“違抗上命。把他這兒皮了。”
兩名千戶立時高聲稱是,三下五除二地摘掉萬鶴年的烏紗帽,掉他的服。
程詢猜出了萬鶴年心里那點兒陳腔濫調,“要請圣旨?”
萬鶴年當即跪倒叩頭,“叩請圣安。”懷揣圣旨之人,代表的便是皇帝,員都只能跪著說話,何況一個已經被摘掉紗帽的戴罪之人。
“圣躬安。”程詢移開腳步,緩緩踱步,“意何為?”
“分流淹田一事,卑職萬難從命。”萬鶴年聲音平靜到了木然的地步,“卑職在懋遠,已有十數春秋。到此地第二年,也曾遭遇天災,上面的說辭與今時今日如出一轍,可在后來,都泡影,今年說減免賦稅,來年便尋別的由頭跟百姓要錢要糧;遇災時允諾給的補,事后無人再提,如何討要也拿不到。那一次,死的人已經太多。”
程詢道:“說下去。”
“卑職祖籍并非此地,但這些年過來,此間百姓就是我的父老鄉親。”萬鶴年抬起頭來,眼神平靜地著程詢,沒有一畏懼,“一萬百姓,我識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們把我當親人,可在上面再次哄騙他們的時候,我卻什麼都做不了。為至此,有何面目留在人世?”
程詢神冷酷,“要尋死?”
萬鶴年道:“我把話跟程大人說明白了吧。守著河道過了這些年,不論是我還是百姓,都估算的出分流的時辰。在那之前,程大人除非將我與外面的百姓屠殺殆盡,否則,我們一定會趕去阻止。能,遷移出去的那些人,起碼可以安生度日;不能,我們也已為他們拼上命,對得起天地良心。自然,按察使對員有先斬后奏的權利,我不知道的是,按察使有沒有屠戮百姓的權利。”
舒明達聽到這兒,怒火中燒。
程詢反倒出奇的冷靜,仍是語氣漠然:“你心中那些盤算,我清楚。但是,你似乎算了一點——眼下代替朝廷對百姓許諾之人,是否揮起屠刀的按察使,是我程詢。”
萬鶴年居然笑了笑,笑得有些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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