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霄收回目,從敞開的房門走了進去。
為了便于收拾東西,外面待客的堂屋及瑩月所在的里間兩簾子此時也都是挑起的,里擺設一覽無余。
丫頭見到他,蹲行禮:“大爺。”
方寒霄站在里間門口往里打量,這屋子要說變化不是非常大,除了窗下多出的那個臺案以外,別的家都仍在原來的位置,只是妝臺上多了妝奩,架子上多了布巾,桌面上多了花瓶,那座紫檀攔架格里,整整齊齊地摞上了兩排半的書。
便是這兩排多的書一放,整間新房的氣質跟著變了。
簾子,床帳,被褥,窗上的窗花,所見滿眼的喜慶大紅都被得“沉”了下來,不再如原先那般喧囂耀目。
方寒霄默然,他忽然有一點領悟方老伯爺為什麼在那麼早之前就毫不猶豫地替他同徐家定下親事了。
這新房里擺的書籍不算多,打眼一眼且許多是舊書,但卻遠比方老伯爺自己那間養病的靜室更有書香——那遍布四壁的書畫掛得再多,是給別人看的,為著彰顯主人的雅致氣度,可是瑩月所在的窗邊那一角,樣樣是為著自己來的,看書寫字,自然家常如此,并不沖別人發出什麼訊息,但踏這間屋子,主人讀不讀書,自就讓人覺得到。
這是徐家作為真正詩禮人家的底蘊——哪怕是限于徐老尚書還在的那個徐家,這種底蘊不是武將出的方老伯爺擺一屋子書畫能擺出來的,方老伯爺欽羨徐家門第,為此早早將孫輩親事定下,實在是有他的道理。
所以方寒霄在這一點上說不怨他,是真的不怨,方家有世襲爵位,然而歷代畢竟只能傳子孫一人,其余子孫的功業仍需要自己去賺,武道艱險,若能多辟一道文路,子孫們就多一個出路,至于半途出了岔子,那不是方老伯爺的過錯。
這時,玉簪立在瑩月旁邊正報著:“紅漆木桶——”
瑩月蘸墨寫著,聽不見的下文,催道:“幾個?”
玉簪小而飛快地說道:“兩個。”跟著向方寒霄行禮,“大爺來了。”
瑩月筆一頓,旋即加快速度把數量填上了,把筆在筆架上小心放好,轉回來站起。
穿著淡的衫子——這是舊里最接近新婦適宜穿的了,梳著回心髻,這發髻是以額前發分盤結出一個回心置于頭前,余下的頭發總梳一個發髻,飾各釵簪以點綴。本該很顯婦人風韻,不知怎的梳到瑩月頭上,配上稚秀的五,額前繞出的那個回心一點嫵不見,倒是顯出了十分俏皮,清澈的眼神一眨,清靈靈的。
方寒霄點了下頭,走過去,拿起放下的筆,眼神順便掃了一眼正在寫的那張宣紙。
銅香爐一個——
紅漆木桶兩個——
……
什麼東西。
瑩月見到他看了,手把紙往旁邊藏了藏,有點訕訕地道:“窩的嫁妝。”
本沒想解釋,但方寒霄那一瞬的眼神很奇怪,好像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東西似的,不得不說了一下。
的覺沒錯,方寒霄確實在奇怪。
他眼先見到的是一筆略悉的利落的字,那回瑩月找著他跟他筆談急之時過一回,因不似閨閣手筆,所以他記住了,眼下又再見到,這樣的筆跡,書著文章詩詞才算匹配,結果寫的是什麼——香爐木桶?
不過,寫這些東西都用的是這樣的字,可見這才是的常用筆跡。
他扯過張紙來,寫著問:你的嫁妝單子呢?
徐家不管給陪了什麼,必然是要有嫁妝單子同來的,若沒這單子,以后出了問題都說不清。
瑩月從旁邊扯過本冊子來給他:“喏。”
方寒霄沒接,只以目示意,問怎麼了。
瑩月不想說,但挨不過去,方寒霄站面前盯著,眼神深而平靜,看上去很有耐跟耗著,拖拖拉拉地,只好道:“不對,有些是的。”
雖然不是的錯,可是作為徐家的一份子,不能不替徐大太太臉紅,徐大太太給陪些東西來罷了,結果大概因時間太趕,單子都沒制對,要說數目是大差不離,可銅的香爐寫了瓷的,木桶寫了木盆,這跟實際的品怎麼對得上來,瑩月對了幾樣就發現不行,得重制一份。不然如這種賬目,天長日久累積下去,只會摞得更,那時想理都理不出了。
方寒霄眉心蹙了一下,寫:價值差多?
他本不在乎瑩月陪多東西,就空手走進來對他也沒什麼差別,可徐大太太要是連嫁妝單子都玩花樣,把賤的寫貴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瑩月想了想道:“應該,沒差多,就是比較。”
還是那句話,不管怎樣,徐大太太是希替嫁可以功的,那沒必要弄的鬼,不會也不敢,這單子所以,就是搞事搞得力不從心了,顧不到那麼周全。
這還罷了。
方寒霄就便寫道:我有事,明天回門就免了罷。
瑩月一怔:“回門?”
方寒霄眼看著的目從懵懂變明白,顯然,他要不來說這一聲,本沒記起有回門這件事。
這不能怪瑩月,整個昏禮儀程都是的,因此不能如一般新嫁娘一般把這些算得清楚,眼下得到方寒霄的這聲通知,愣過之后,慢慢點了頭:“哦。”
沒問方寒霄有什麼事居然可以過回門禮,因為想一想,也并不是很想回去。
徐大太太把這麼推出來,切斷了最后一系于徐家的安全,之前鬧過一次要回去,只是迫不得已在兩個壞選擇里選了相對好一點點的那個,但隨后發現不是,回不去了,那便也不想回了。
對于徐大太太,說不上恨,比較難生出這麼濃烈的,只是短時間不想再見到徐大太太,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見,不恨,不甘心,可是恨,又能怎麼樣呢。
對于自己落到如今境地的命運,瑩月看似漸漸適應了一點,其實心底仍然是茫然居多。
不怎麼掩飾得住緒,這份茫然從表里了出來,顯得怪落寞的。
方寒霄看了一眼,想到剛才他隔窗見還那麼笑瞇瞇地,角都翹著,現在聽說他不給回娘家了,就這樣。他原已準備抬起走的腳不知怎麼就緩了一緩,好像邁不出去。
他往紙上多寫了一句:你家被二嬸扣下的那些下人,剛才還回去了。
他說的是被洪夫人狠狠打過一頓的蔡嬤嬤等人,洪夫人把他們扣到現在是實在不甘心,思想著還能拿他們做些文章,誰知方寒霄本不管,徐大太太也不敢著人來要,竟就這麼搭在手里了。
洪夫人不耐煩起來,意識到這些終究都是下人,扣多久都沒什麼用,才讓人把他們攆出去了,方寒霄來新房的路上正好見。
他告訴瑩月的意思是,便不回去,家的下人回去了,于娘家分上也算好看一點。
瑩月眨著眼,又:“哦。”
不關心蔡嬤嬤他們,那都是徐大太太的人,洪夫人放不放,不覺得跟有什麼關系——或者準確地說,不覺得需要努力和徐大太太維系分,就沒有的東西,又去哪里維系呢。
方寒霄:……
他意識到他誤解了,這小丫頭的心居然比他想的要一點,若牽掛娘家,聽到還人的信不會是這個淺淡反應。
當然這其實是正常,經過替嫁這麼一遭,還對娘家抱持幻想才是傻,不過在這一點上的認知,往往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瑩月,瑩月則正看著他手里的筆。
遲鈍地擔起心來了,這支筆好看又貴重,他看見用了,不會把帶走吧?好可惜,才寫了沒幾個字。
方寒霄被看的,準備放回去的手都頓了一頓,他發現是一腸子通到底不錯,什麼偽也不會做,可有時候通的方向比較古里古怪,他還真未必看得準在想什麼。
比如現在,他頓一頓之后,還是把筆放回了筆架上,他眼角余一直似有若無地瞄著,就見眼神一亮,角又翹起來,好像得了什麼便宜似的,是個忍著笑的樣子。
方寒霄無語地明白過來。
這支碧玉管筆是他從前在家時最常用的筆,因為他習武之人熱,對瑩月來著有些冰涼的筆管對他是剛好,他執著這支筆,比較容易靜下心來。
不知為什麼看準了,念著不放。
這時候外面忽然跑進來個丫頭,氣吁吁地道:“大爺,宮中有使者來看老太爺,老大爺請大爺速速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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