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闃都雨連綿, 各面城墻都布滿了守城械, 都軍沒有跟羅牧帶來的茶州雜兵混在一起,大家涇渭分明。
羅牧回到闃都, 不再是幾年前低眉順眼的模樣, 他此刻是闃都的仰仗, 進城時陳珍親自來迎。他換了簇新的袍,跟陳珍站在城墻上, 眺丹城的方向。
“其余七城的守備軍正在調向闃都, 就是這幾日了,總共能給你湊夠五萬人。”陳珍扶著墻垛, 呼氣間都是寒涼, “都軍的軍備庫也給你用, 能守幾日守幾日。”
羅牧雖然是個文,但他下到茶州就是在整頓軍備、打擊匪患,對于軍務不陌生。他撐著傘,道:“沈澤川不是打仗的人, 他守端州是非得已, 不得不守。如今他只有兩萬敦州守備軍, 想要攻破闃都難于登天。”
闃都封閉了靠東的城門,丹城逃來的百姓都聚集在門口。他們說話的空檔向下看,城腳全是流民。
“有一事得請尚書大人呈報皇上,”羅牧指著流民,“沈澤川慣會收買人心,這些流民如不能城安置, 待雪一下,他必定會想辦法拉攏,到時候借機大肆傳報,只怕對朝廷沒有益。”
蔡域在茶州輸給沈澤川,正是輸在了“仁”字上。救人水火便是再生父母,沈澤川連沈衛兵敗的罪名都能洗,那他們何不效仿?眼下厥西還有沈澤川賑濟庸城的流言,闃都如果不能在冬前扳回一局,不等仗打起來就要先吃虧。
“依你之見,”陳珍看向羅牧,“該當如何?闃都已經人滿為患,東龍大街的里都睡著人,再迎接流民便要壞了闃都衙門的規矩,糧倉也養不起。”
“把流民收為己用,”羅牧說,“我看他們多數都是青壯,不如征行伍為國效力,只要讓中博大敗,朝廷以后的封賞便不會。今日這點糧食算什麼?省一省總夠用的。”
羅牧敢說這話,是因為他借道河州時也“借”了糧食。
“尚書大人且看,”羅牧抬手,指給陳珍看,“茨州是沈澤川的要害之一,他在那里建立了槐茨茶商線的大糧倉,往北能供應東北糧馬道,往南能支援茶州天災,我們若是能奪下茨州,便是百利而無一害。沈澤川兵丹城已經惹得西邊群城惶恐不安,他此刻也要緩口氣,不能輕舉妄。但是咱們不同,平定反賊想幾時出兵就能幾時出兵,打他只差個時機罷了。”
陳珍看向羅牧,道:“這個時機難求啊。”
“倒也不難,沈澤川到底是沈衛的兒子,他進闃都窺竊帝位,若是了,沈衛這個千古罪人就得進太廟煙火。”羅牧回看陳珍,笑了笑,“此事誰能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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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說?”李劍霆回首,“此乃戰時,派學生們出去,一旦有個閃失,朕看你擔待不起。”
“皇上,”羅牧伏在氍毹間,“沈澤川城府極深,必定會先圍后勸,攬盡人心。我等在闃都坐以待斃,只怕局瞬變,難保萬無一失。再者江萬霄游說啟東,也要觀闃都風向,所以臣以為,此刻打場口舌戰實在必要。”
羅牧沒有直言,李劍霆的世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難以服眾,再等下去,等到高仲雄養蓄銳再度發難,被沈澤川安的丹城民心就再難收回。
“皇上,丹城一役我們已經失去了先機,”陳珍也勸道,“如能不費一兵一卒扳回一局,對此刻的闃都士氣也有好。”
“大敵當前應該同仇敵愾,”孔湫思索后,說,“如能促使西南民心凝聚,這個冬天就不再難守。”
李劍霆說:“闃都盛傳沈澤川是心褊狹之輩,實乃謠傳,朕觀他在丹城行事不急不躁,諸君想憑靠口舌利害他出兵,恐怕很難。”
“此局不為沈澤川而去,”羅牧定一定神,抬頭道,“而是沖著姚溫玉去。”
姚溫玉是沈澤川的謀士,不僅為沈澤川號令天下賢能,更在六州黃冊推行上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最難得的是,是他勸說沈澤川接納闃都舊臣。高仲雄等人能夠免蒙塵,都是姚溫玉在慧眼識珠。沒有姚溫玉,沈澤川的中博僚屬難以此規模。
孔湫和岑愈都過海良宜的師恩,此刻聽見羅牧提到姚溫玉,不僅側過了。岑愈憐才之心一時難抑,說:“我……聽聞元琢到中博后抱恙,若是……”
“岑大人說得不錯!”羅牧說,“我們列以群生在城下勸降,姚溫玉若是不敢來,中博士氣自降,沈澤川就只配當個畏怯懦之徒。姚溫玉若是真的敢來,故地重游必殺其傲氣!”
岑愈霍然而起,指著羅牧,口道:“你好生——”
好生歹毒!
姚溫玉病膏肓,又拖著雙斷,羅牧要他到城下應答,就是要他面對闃都舊故,更是要他把這副茍延殘的模樣昭示天下——瞧瞧吧,兩年前,他還是名滿天下的璞玉!
“只要挫傷姚溫玉,”羅牧深深拜下去,“沈澤川必重創。”
他沒有說完,萬軍陣前,學生們手無寸鐵,如果姚溫玉不敵群生,必定會引起守備軍憤慨,到時候刀劍無眼,只要敦州守備軍傷到學生,沈澤川的賢名也到頭了。
李劍霆看著羅牧,此人為謀勝算不惜設此毒局,已經稱得上是薄寡義了。
風泉悄悄側眸,看向一直于最后的薛修卓,不到片刻,果然聽見羅牧說:“薛大人在學生中素有威,又與姚溫玉同出一門,臣以為,此局大人當仁不讓。”
薛修卓默然起,道:“姚溫玉既能以斷殘軀輔佐沈澤川,就已經不再是往日清談的貴公子。你設此局,是要天下人看一場師門相殘,”他看向李劍霆,“我不應。”
風泉借著倒茶的作抿一笑。
李劍霆凝視著薛修卓,在那片刻的寂靜里,眼神古怪。安般的說:“那是自然,朕也不忍讓先生此辛苦。江萬霄尚無消息,此次就由閣擇選學生去吧。”
雨珠敲打著房檐,那沙沙的聲音促生了其他東西。
“你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那夜李劍霆如此問風泉。
風泉跪在深不可測的黑影中,緩聲答道:“奴婢原本是晉城家子,罪臣邵碧乃是臣的舅舅。當年奴婢母家其連累,流放到中博,奴婢正是在中博出生的。后來延清大人尋遍舊臣,救奴婢于水火間,把奴婢帶回闃都。”他抬起頭,用怯弱無助的語氣說著,“奴婢與舅舅同父子,愿為舅舅冤案投宮中,延清大人親指,在宮中侍奉兩帝一后……到皇上,最為謹慎。”
咸德,天琛,太后,全部死于權爭。其中天琛帝李建恒最為蹊蹺,慕如行刺在薛府里不是,薛修卓至今不肯換掉風泉,仍然要用他侍奉李劍霆。
“你把我的起居瑣事全部呈報給他,”李劍霆俯過來,“薛延清盯著我,是怕我做不好皇帝嗎?”
風泉不敢答。
李劍霆盯著他半晌,說:“慕如刺殺李建恒,究竟是韓丞的命令,還是薛修卓的命令?”
風泉想要避開李劍霆的目,李劍霆卻猛地住風泉的下,在迫近時說:“從我宮起,他就在看著我……”李劍霆忽地一笑,嘲弄道,“不怪他敢做孤臣,帝王命皆系于他掌間啊。”
薛修卓舍得。
他連自己都舍得,自然也舍得別人。
“邵碧想翻舊案,”李劍霆松開風泉,冷冷地說,“只有朕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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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時雨橫在床榻,一副不堪病氣消磨的模樣。他頭發白了許多,已經看不出當年策馬闃都紅袖招的瀟灑。他邊淌著津,戚竹音用帕子給掉了。
“江,”戚時雨講話息,“江萬霄要到,到了,你跟他,他談,我們出兵去,去闃都。”
戚竹音挽著袖子,出手臂,在床邊的銅盆里淘洗帕子,說:“再看吧。”
戚時雨口起伏不定,他轉著眼珠子,道:“保駕,保駕功定,你就是,是盛胤年的……”
“兩境三州都反了,”戚竹音認真地洗帕子,“盛胤帝還能坐多久?靠著那一萬都軍,連闃都的大門都出不去。”
“戚竹,竹音!”戚時雨驟然拔高聲音,“不孝!”
戚竹音擰帕子,沒有作聲。
戚時雨淚雙鬢,,哽咽道:“你壞我,壞我戚氏,你日后連,連祖墳都進不去。”
窗口的斜曬著戚竹音的背部,專心地晾帕子,像是沒有聽見。
“倘若沈,沈澤川敗了,”戚時雨含恨淚流,“你一人可,可抵戚氏滿門嗎?天下人,都,都恨你。你偽造我,我的口信,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