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昊在觀兵大典上可是悔過婚的,他的賊心盯著都督呢!眼下大興了,都督也去江南了,他還願意……”
嗖!
孟三話沒說完,一陣厲風驟來!
那風迫而至,煞得庭樹枝折葉落,一滴珠濺在樹下,被落葉掩蓋,無聲無息。
孟三臉上的痕細如發,滾出的珠轉眼間便被夜風吹涼。
隻見皓月當空,銀輝似霜,元修回首間,月下那張英武的容人恍惚間想起在西北的那些年,馬長嘶,人長笑,烈日風刀侵不垮兒郎豪氣,而今英武兒郎依舊在,隻是不見他再邊關。
今時今日的大興戰神一肩風霜,滿目寒煞,豪邁不再,唯餘矜貴傲然。
“何需管他願不願和親?隻需問他想不想出關。”元修的語氣平靜得出奇,黑眸深不見底,“呼延昊多疑,邊關不戒嚴,他一定會覺得有詐,從而久避觀不敢出關,而此時若是遇見和親的隊伍,你說他會如何行事?如今天下都覺得我想穩住江北必用西北軍,江北無力與關外開戰,唯有主和一途。時局如此,呼延昊難道會不知?我既爭天下,那便可能主和,明知他想出關還不命邊關戒嚴,這難道不是在向他主和之意?他雖有過悔婚之言,但兩國國書尚在,由不得他一句話就作數,我命朝廷直接將人送大遼也是因時局所迫,乃理中事。如此作想,你說呼延昊可會混和親的隊伍中一試?”
元修負手向葛州的方向,傲然地道:“大遼初建,局勢比江北還不如,呼延昊此番親率王軍朝,卻落得隻逃回的下場,你覺得大遼國那些有異心的人會放過這個機會?他在關藏得越久,大遼朝中的變數就越大,他著急出關,一旦見到和親的隊伍,他定會混其中一試!”
“傳令與西北魯大!”元修收回目,轉道,“找幾個機靈的盯著和親的儀仗,一旦發現呼延昊,殺!”
殺音得極低,卻孟三心神一凜,急忙跪接軍令!
“末將上沒把門的,錯怪侯爺了,這就去傳令,回頭自個兒領軍去!”即便知道元修不會再回西北,孟三還是沒改掉在軍中的習慣。
元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免了吧!回頭兒下不了地,耽誤辦差。”
“哎!”孟三一聽,咧一笑,拿袖子了臉頰上已經乾了的,傻笑的模樣愣頭愣腦的。
侯爺的話雖不中聽,語氣卻像極了在西北的時候,就差給他來一腳了。
好些日子沒見元修如此了,孟三一歡喜就把剛才犯忌的事兒拋到了腦後,多問道:“那啥,侯爺……”
“還囉嗦!”元修抬腳要踹,腳剛抬起便怔了怔,隨即生生地收了回來。
有些過往,有些習慣,早已融了骨裡,並不是想改就能改。
男子一拂袖,袖下雙拳握,不知攥住的是心肝肺腸還是一腔空誌,隻覺得夜風拂著袖口,不知吹得何空落落的,隻剩下疼。
“末將想問,和親的人選……真要用沈家?”孟三堅持要問此事。
安平侯的侄和都督之間的恩怨,他也是最近才知道。
前些日子夜裡,盛京府衙外被了詔書,侯爺得知後執意用兵,朝中吵擾不休,他將自己關在乾華殿中一整日,傍晚時分開了殿門,撤了早上的軍令。
那天夜裡,侯爺來了都督府,抱著酒壇子去了姚姑孃的屋裡。
姚姑娘當初曾被抬侯府,外麵傳言是被攆出府的,其實是自請出府的。說起來,這姚姑娘可真是一等一的好姑娘,模樣子、心智才,樣樣都比朝廷百府裡的那些鶯鶯燕燕好,可惜生在姚府,攤上了姚仕江那樣的爹,又時運不濟中箭被擒,之後就被圈在了都督府裡。
住在原先的院兒裡,屋裡有宮太監服侍,院外有衛日夜看守,隻是時運不濟,中箭傷那夜正趕上侯爺在宮中吐昏厥,撥到都督府裡為醫治箭傷的醫被急召回宮,等想起來已是三日後了。那些太監宮慣會欺人,明知姚姑娘病得重,非但沒稟報宮中,那三日裡還缺藥食的,醫來時人都燒糊塗了,說是極險,再拖一日,人就救不回來了。
侯爺得知後,下令將一屋子的太監宮全部杖殺,行刑的地兒就在宮門口。奪宮那日宮門口染的剛洗凈,那天又潑了一地,三日未洗,百來來往往皆可瞧見,這才懾住了那些用心險惡的人,新來的宮太監也再不敢欺主。
姚姑娘也算命不該絕,侯爺吐昏厥那晚,趙良義將軍連夜率了一隊騎趕回西北,把吳老軍醫給接回了京。一來一去十日,吳老進京時,侯爺已經沒啥大礙了,便將吳老請來都督府裡為姚姑娘醫治箭傷。吳老在邊關多年,醫治箭傷的經驗不是京裡的醫能比的,他老人家在都督府裡住了些日子,姚姑孃的傷勢日漸轉好,隻是姑孃家子骨兒弱,想好利索得要一段日子。
吳老說,那兩箭雖傷及筋骨,但所幸不深,隻是延誤了醫治的良機,落下了病兒,日後寒冬雨的天兒裡恐怕要遭些罪,平日裡要仔細調養子,屋裡宜暖不宜寒。
聽說,盛京大那夜,都督府裡的人能逃出城去,正是姚姑娘在背後使的計。壞了侯爺的事,侯爺雖然不喜,但比起其他子來,待反倒肯正眼相待。又因對都督有救命之恩,侯爺對傷的事兒心裡有愧,故而待還算敬重。
那天夜裡,侯爺抱著酒壇子去了姚姑孃的屋裡,讓多說些都督的事。姚姑娘大病未好,但說話無礙,便從都督遇刺那夜說到進府之後,所說的事兒裡,小到都督的日常起居,大到刑獄冤案,許多是都督自隨父出義莊驗時所遇的,其中一樁便是沈府的案子。他這才知道都督和沈府之間竟早有恩怨,那買兇滅口的沈府嫡正是如今要和親大遼的安平侯侄。
讓他不解的是,侯爺聽說此事後竟然沒把安平侯府怎樣,還打算讓那子去關外當大遼閼氏!
那沈小姐懲治自家姨娘也就算了,買兇滅口實非善類,這種歹毒的人就該殺了了事,讓出了關,還不知會折騰出啥事來。
“用引出呼延昊罷了。”元修語氣冷淡,顯出幾分涼薄,“呼延昊死後再置安平侯府也不遲。”
孟三這才明白了元修的用意,但總覺得不大放心,今夜不知為何,他的眼皮子老是跳,“呼延昊那人詭得跟狼似的,萬一這回還是被他逃了……”
“萬一被他逃了,假和親變真和親也就是了。”元修淡聲道罷便不願再說,轉就了園中,人從樹下而過,細碎的月掠過臉龐,眉青影白。
許久之後,孟三纔回過神來。
以沈問玉為餌,呼延昊現以殺之,此為假和親。要是此計有失,那便將錯就錯,放和親的儀仗出關,把沈問玉真的送去大遼。
呼延昊關之行不順,死裡逃生回國,見到大興之會如何待之可想而知。以他的,若再知道沈問玉曾買兇滅口的事,那恐怕不會死得太好。
好一個借刀殺人!
孟三的頭一滾,咕咚一聲,雖然他覺得應該殺了沈家,為都督報仇,也除一後患,但不知為啥……這會兒竟覺得後背起了層汗,被風一吹,有些發涼。
“姚仕江在越州的差事辦得如何?”元修進書房前想起此事來,在門口問道。
孟三回過神來,一臉鄙棄的神,惡狠狠地道:“他敢辦不好!”
當初呼延昊趁盛京大劫走了暮青,王軍半路上與他分道而行,被俘獲後扣押在了越州。元修非但沒下殺令,反而以禮相待食不缺,還派了姚仕江去盯著。
孟三一直想不明白此舉圖啥,隻約覺出從那時起,元修就在布一個局。
步惜歡放走呼延昊,元修計殺呼延昊,兩個名揚天下十載的男子千裡博弈,所指之不在大興關山,而在天下格局。
孟三看不,也不敢想今後。
“那就好,傳令去吧,順道送一道令給上陵,讓沈明啟依原計行事。”元修的聲音從書房外傳來,淡涼如水,似乎弈政比兵策容易,信手拈來,太過無趣。
孟三不知原計,也沒再問,當下遵是,辦差去了。
元修進了書房,桌上掌著盞孤燈,燭淚已濃,火苗高躍,晃得手劄上的字如飛起舞,像極了,纖細卻剛烈不折。
阿青,吏治清明,天下無冤,我也能給你。
回來可好?
男子輕輕地上手劄,一字一字,彷彿能控到子挑燈夜書的一一景。
皎皎月籠著庭樹,風枝和影探儂窗,葉梢兒俏白,乍一瞥,如見瓊花。
人生二十七載,曾求長槍烈馬戍邊去,卻換來至親相殘孤一人,曾求一人相隨相惜,那人卻芳心旁許。天下如此之大,竟無一方可容他怡然憩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