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惜歡是在宮門落鎖前回來的,算算從茶樓回宮所需的時間,再加上他在宮外遇刺拚鬥的時間,基本上可以認定的是,他今日就是因為遇刺才晚歸的,而不是因為有別的事要辦。那麼,如果說遇刺是突發事件,步惜歡先前並未料到,那為何他晚歸,範通卻不急?
範通不急,步惜歡不該輕易傷卻了傷,真相呼之慾出,暮青卻沒說,在等步惜歡說。
“就知道瞞不住你。”步惜歡嘆了一聲,牽過暮青的手來拍了拍,慢悠悠地從頭道來,“自從置了林學,朝中風平浪靜,可韓其初一介寒士破格擢至尚書要職,朝中怎可能當真風平浪靜?隻是八府一敗塗地對群臣有所震懾,不敢再明著較勁罷了。可你想啊,如今汴州及淮南道的兵權已收歸朝廷,朝中上有陳有良、傅民生、韓其初,下有章同、崔遠等人,民間還有聲勢,那些守舊的老臣可能坐得住?朝堂、後宮,他們暫時不敢再出謀,最有可能乾預之地豈不就在民間?此前他們就已派了一些人混了茶樓,在學子們當中大談皇後威脅論,白卿常到茶樓裡講學的事,他們不會不知。白卿是一介白,殺個百姓比刺殺朝廷命容易得多。以白卿在寒士當中的聲,他若死了,不僅對寒士學是個不小的打擊,也能提早斷我一臂。朝中士族最怕取仕改革,一旦寒士黨,必將惡鬥門閥。陳有良、韓其初在學子中皆沒有白卿的影響力,對朝中的一些人來說,他們更忌憚白卿。有韓其初破格朝的先例,他們是不會讓白卿也有此機會的。”
“所以,從你親擢韓其初朝的那天起,你就知道白卿會遭刺殺?”
步惜歡笑而不語,氣定神閑得人牙。
“你是故意的傷?”暮青還是沒忍住問了。
步惜歡卻輕描淡寫地笑道:“為夫若不傷,事兒怎麼能鬧大?事兒不鬧大,怎麼能治那些人的刺駕之罪?”
“刺駕?”
“娘子需知白卿雖有賜的賢號,卻仍是一介白,他遇刺,按律當由刺史府查察。新任的汴州刺史陸笙背後有舊派士族撐腰,因為夫親政時把巡治都城治安的巡捕司統領一職給了原林軍參將李靳,為了安一些人的心,才把刺史一職指給了他們的人。若遇刺之人是白卿,他們查起來必是隻聞雷聲不見雨點兒,就算最後查出個主謀來,也多半會推到江湖仇殺上。為夫久候數月,可不想隻辦一批江湖草寇,要辦就辦幾個朝廷大員。”
“……”
“不點兒傷,不讓醫院折騰一番,事怎能傳到那些人的耳朵裡?刺駕罪同謀逆,不會有人願擔此大罪的,你瞧著好了,明日早朝之上,定有明哲保之輩相互糾舉,不但幕後主使自現,興許還能聽見不不法之事。”
暮青聽著,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半晌才道:“我看,此事之後,群臣該畏懼陛下如虎狼了。”
本隻是想刺殺白卿,結果刺到了天子頭上,群臣若得知此事,今夜隻怕要驚得睡不著覺。八府之事本來就把群臣驚得夠嗆,再在白卿上吃一回虧,日後伴君時可真要謹小慎微了。
“總比肆無忌憚的好,為若無顧忌,吏治可就要了。”
暮青也這麼認為,但還關心一件事,“今晚陳有良和韓其初演的又是哪一齣?”
步惜歡笑了聲,贊道:“也就你能看出來。”
暮青卻不領,“陳有良那子兒就不是演戲的料,記得當年從軍前,我在刺史府審案時曾跟他說過——怒容,拂袖,斥責。即表,作,語言,三者同時出現,無時間差,纔是真怒——他不知活學活用,非要怒哼之後才拂袖。”
“你這也太難為他了,他能跟人嗆幾句已是不易了。”
“所以?這不擅演戲的人都登臺唱戲了,所為何事?”
“你方纔不是料到了?今夜之後,群臣會畏我如虎狼。他們有所收斂雖是好事,但定會有人表麵上謹小慎微,暗地裡苦心鉆營。那可不,與其由著他們鉆營出路,不如我給他們指條路。”
這話晦,暮青卻聽懂了,“你……故意讓陳有良和韓其初演這一出戲,為的就是讓群臣以為他們政見不合?他們二人同出於寒門,此時政見不合,對守舊派可謂有大利,到時拉攏、離間之招隻怕層出不窮,你是想藉此看清百的想法?”
“嗯,娘子一點就,聰明!”步惜歡笑道。
暮青竟然一時詞窮。
這廝的心究竟生了幾個竅?肚子裡盡是彎彎繞繞!
八府之事,他已經把朝臣算計怕了,誰知這算計還沒到頭兒,後麵尚有白卿一事。藉此事非但能拔除幾個反吏治改革的大臣,還可籠絡天下學子之心。至此,這城府已是夠深了,這人竟還順手又做了個局!陳有良和韓其初政見不合隻是一出戲,隻要朝中有人了戲,誰戲,唱的是哪一臺,就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論政治手腕,步惜歡的道行實在太深,若不是他點撥明示,暮青還真猜不。
“我突然有點同滿朝文武。”暮青道。
步惜歡愉悅地笑了聲,“為夫可否將此話當做娘子的贊賞?”
“來!你瞞了我三個月!我若知道你出宮為的不僅是和學子們辯議朝政,還在等人行刺,我一定跟著……”話未說話,暮青忽然住了口,一道閃念起於心頭,的眼眶莫名刺痛,“你說實話,你從不許我陪你微服出宮,是不是擔心遇刺時我會有險?”
步惜歡笑了笑,沒答話,隻是理了理暮青鬢邊的發,燭躍在他的眉宇間,逸態神秀。
知道他一貫如此,暮青的心仍彷彿被人攥住,悶疼難紓。
“傷口可疼?”暮青再開口時嗓音已有些啞,了步惜歡前的繃布,那可笑的大蝴蝶結是醫說時,故意係出來給自己看著解氣的。明知有這蝴蝶結擋著,不到他的傷口,可還是怕疼了他。
“傷的時候倒是麻利,這會兒怎麼怕了?”步惜歡牽著暮青的手往前按了按,讓放心地,“麻沸散的藥力還沒散,不疼。”
他此前隻料到會有人對白卿手,卻料不到是哪一日,若跟說了,豈不是每次出宮,都要提心吊膽?且以的子,定是要跟著他的,刀槍無眼,暗箭難防,他怕傷著,就隻好瞞著了。
他知道得知一切後會難,可若讓他再選一回,他還是會瞞著。
掌心下的溫度針一般的紮著暮青,轉開目,道:“白獺沒能帶過江來,過些日子拆了線,許會留疤。”
步惜歡聽了,倒笑了聲,“既然娘子介意,那醫開些祛疤之方好了。放心,為夫定不娘子瞧著掃興。”
這話怎麼聽怎麼不正經,暮青一聽就知道步惜歡所謂的“掃興”暗指何事,不由耳熱,抬頭瞪了他一眼。
這時,範通在殿外道:“啟稟陛下,皇後孃娘,可否傳膳。”
“呈進來吧。”步惜歡替暮青道。
“遵旨。”
晚膳擺在偏廳裡,步惜歡傷在右肩,不能執筷,暮青便盛了碗清粥,舀起來試了一口,遞到了步惜歡邊。
不過是一口清粥,步惜歡卻慢嘗細品著,笑道:“本是為了避開要害而傷在右肩的,回宮路上為夫還懊悔,這下子可有幾日不能批奏章了,倒忘了能得娘子幾日照顧。如此想來,倒也不悔了。”
“食不言!”暮青纔不信這話,這人行一步能算百步,他會想不到傷在右肩的好?不過是逗罷了。
“張,喝你的粥吧。”暮青舀了勺粥又遞到步惜歡的邊,話裡帶著些許無奈。
步惜歡笑了聲,竟當真守起了食不言的規矩,喂一勺,他喝一口,兩兩相,再未多言。
這一幕似曾相識,隻是他沒有那時那般虛弱,殿外秋雨霏霏,案上燈暖粥香,他的鬢發在燭裡微泛雪白,讓有一時的恍惚,彷彿他們就這麼坐著,一生都互相照顧著,眨眼就白了頭。
一碗粥用罷,步惜歡道:“這清粥小菜還是娘子做的香。”
“那回寢宮,我下廚。”
“好。”
步惜歡應著好,神卻已有些倦了。輦車就在殿外候著,暮青為步惜歡整了整袍,便扶著他往殿外走去。
殿門開啟,小安子和彩娥已經撐好了傘,範通開啟車門,步惜歡牽著暮青的手,先把扶上了輦車。麻沸散的藥力早散了,步惜歡上車時卻行如常,剛坐穩,車門還未關,忽然便聽見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鐵靴踏著急雨,鏗鏘之聲在夜裡撞進人的心頭,聽著人心裡發慌。
太極殿在前,腳步聲是從後方而來,暮青不由麵發沉——這個時辰,從後宮來的急奏定跟寧壽宮有關!恒王傍晚不是鬧過一回了?怎麼又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