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言聳聽?築固江堤、重建村鎮,所用之木石泥瓦,那些個商趁機抬價,倉司把銀錢都用在了淮堤防務上,村鎮重建之事延緩了不是一兩天了,何時能建好?吳長史說本危言聳聽,那你說個日子,本聽聽,要多久纔不算危言聳聽!”
“別駕大人,您惱火商,也不能拿下撒氣吧?要不是此前賑災之時,您城中富戶將存糧拿出來低價賣給府,以這些存糧去補兩倉的虧空,他們何至於記恨於您,在修堤及建村之事上盤剝倉司?”
“那些富戶囤積居奇,抬高米價,傷的可是我州城百姓!本不治他們,難道要等到鬥米萬金,民怨四起嗎?那些商戶之中多有與林黨勾結謀取私利之輩,隻因林黨剛遭查抄,州便發了水災,這才沒有時間查辦他們罷了。”
“話雖如此,可難道那些富戶皆是商,其中就沒有無辜之人?”
“所以本才命他們將存糧低價賣給府,而非強取豪奪,且已事先言明,日後將酌減免稅賦作為補償。正所謂世當用重典,大災之年,施政隻能行非常手段。城中災民聚集,治安本就混,米價大漲,百姓若鬧起來,豈不要生大?”
“可別駕大人富戶賣出的糧食卻存了兩倉,粒米未!下沒記錯的話,城中至今用的都是朝廷下撥的賑災糧!”
“吳長史此話何意?是意指本有意侵吞倉糧嗎?難道有朝廷的賑災糧,吳長史就不知未雨綢繆了?朝廷下撥的賑災糧是從汴州和關州的義倉中支調的,倘若用完,再需要糧,可就不是支調,而是支借了!淮州大災,百廢待興,朝廷必蠲免稅賦以令百姓休養生息,到時欠兩州義倉的糧食何時才能還上,我淮州的財政又要吃幾年?!”
吳長史張對,卻無言以對了。
堂上靜了下來,淮文武瞄了眼上首。
小安子俯了俯,一副附耳之態,片刻後,直起問道:“傳皇後孃娘問訓,重建村鎮之事,而今可有對策?”
劉振奏道:“回皇後孃娘,重建村鎮乃當下要務,商企圖盤剝倉司,除以重典鎮之以儆效尤之外,別無速效之法。但淮地漕運要沖,城中自古便多鉅商大賈,此前強商戶賣米,而今再行重典,隻怕會使得商戶人心惶惶。如有商戶擔憂再遇災年,錢糧會被府強征,日後恐會發生轉移錢糧之事,如此必傷漕運,也傷稅賦。微臣與僚屬商議多日,對策有二——別駕主張用重典,以災民為先,日後再思安商戶之策。長史主張效法高祖及仁宗時期的勸糶之製,勸有力之家無償賑濟災民,給予爵賞。”
吳長史聽後稟道:“啟奏皇後孃娘,此法有舊製可依。當年高祖打下淮之州後,因缺錢糧,故詔令商戶出私儲賑軍,一千石賜爵一級,二千石與本州助教,三千石與本州文學,五千石可三班借職,七千石與別駕,一萬石與太祝。仁宗時期,淮南道大災,也曾效法此令,賞格優厚,收效甚佳。”
別駕怒道:“賞格優厚?怎不奏請獻盡家財可拜丞相?!”
長史淡淡地道:“大人,勸糶之令賞格雖優,所授也不過是虛職,比如別駕之職,就不簽書本州公事,這大人理應清楚纔是。”
“那吳長史也該清楚,高祖乃開國皇帝,勸糶之令頒布時還沒下汴州,大軍存亡之際才頒此政令。但建國後,那些商戶自詡為高祖打下汴州立過大功,其中更有以開國勛貴自居者,沒為禍一方!仁宗時效法此令,商戶雖無權乾涉朝事州政,可爵甚高,竟有一二品者!州政難以監管,以至仁宗後期,州與爵戶勾連,民怨四起,直到武宗皇帝登基後才下旨重懲。自那以後,我朝再未行過勸糶之令,可見此令雖可救急,卻積弊深遠。而今你重提此令,隻顧救急,可有想過聖上親政不久,吏治事關君威社稷?”別駕斥罷,掃視了一眼州衙公堂,振臂呼道,“列位僚屬,天下皆道淮州乃漕運要沖,庶民,可在座的哪個不清楚,這二十年多來,州政早已腐空?難道兩倉虧空還不夠,還有接著爛下去,爛到不可收拾為止嗎?”
淮文武聞言,不由嘶嘶氣,暗道這位新上任的曲別駕可真不負直臣之名!
淮州的文武班子在林黨被查之後換了半數,文臣之中,聖上欽點者有兩人,一是刺史劉振,一是別駕曲肅。
劉振寬厚,善施仁政,但淮州積弊已深,又多鉅商大賈,州一味寬厚難以獨撐大局,而曲肅剛直,雷厲風行,正好補了劉振之短。一州的正副大員,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倒真是一對好搭檔,可見聖上用人之能。
但正因為曲肅施政作風強,上任才三個月便得罪了不商戶,更有半數同僚見他就躲。此人過於剛直,是個極難啃的骨頭,他今日當著皇後的麵兒都敢直言不諱,在聖上親政的當口上說什麼“腐空”、“爛到不可收拾”,難怪聖上欽點他為淮州別駕時曾稱贊他是個直臣。
但此話也隻有曲肅這個直臣敢說,其餘人皆紛紛避視不敢應聲,連淮南道總兵邱安都沒吭聲,場麵一時陷了尷尬。
吳長史見此形,不由嘲弄地扯了扯角,反將一軍道:“好!就依別駕大人之策,以重典鎮之以儆效尤,那事後呢?如何安商戶,如何防患商戶轉移錢糧,如何不傷漕運,不傷稅賦?別駕大人既然善於未雨綢繆,想必已有應對之策。”
曲肅麵悲憤,拂袖怒道:“有!怎麼沒有?請聖上罷我的!商戶低價賣糧是本之意,用重典以儆效尤也是本之意,那些商戶記恨的人隻有本,那事後便朝廷罷免了本,給他們出口惡氣不就是了?隻要城中那三萬無家可歸的災民能有屋舍可居、有良田可耕,本就是了這一袍,終生不再為又有何憾?”
此話一出,文武皆驚!誰都沒想到,曲肅竟有這般風骨。
“敬言,駕麵前,你說什麼負氣之言!”劉振聽不下去了,生怕再吵下去,以曲肅的脾氣,當真要辭而去,不由斥了一句。
“是啊,別駕大人,你我政見不合,爭論幾句無傷大雅,何必一言不合便出此罷之言?事如若傳揚出去,淮城中的百姓還真道是下走了大人呢。下可沒這本事,不過是與大人各抒政見罷了,今日皇後孃娘在此,何不請娘娘定奪?”吳長史向上首,朝駕一恭。
淮文武也隨之向上首,心道的確如此。此事爭執不下已有多日,再爭執下去也難有結果,且勸糶之令需上奏朝廷等待批復,奏摺一來一去需些時日,既然皇後到淮州是來巡查吏治的,何不直接請皇後定奪?哪怕此事最終仍需聖裁,先探聽一下聖意也是好的。
劉振和曲肅互看一眼,一同朝駕一恭,道:“請娘娘定奪!”
淮文武見這形,也起同道:“臣等恭請娘娘定奪!”
皇後卻沒了反應。
何初心坐在屏風後,神張,一雙玉指掐得發白。
定奪?如何定奪?
自出了汴都,所經之多為縣鄉,問政之日皆是宮人傳諭,地方吏自稟政績。那些吏要麼唯唯諾諾,要麼阿諛奉承,要麼自誇政績,無不敷衍了事,盼著駕早早離去,本就沒人請駕裁奪政務。以為到了淮城,無非見的是州臣,吏多些罷了,怎麼也沒料到他們會一本正經地議起州政來!南巡以來,今日問政的時辰最久,剛剛聽著別駕和長史的爭論,心覺枯燥,煩悶得很,便走了會兒神兒,哪知道他們爭到現在,竟要請定奪?
何初心瞥了小安子一眼,卻知道此乃州政,乾係甚大,小安子絕不敢再私自定奪。
小安子的確不敢決斷,但也不敢不吭聲,眼見著州臣聽不見諭,氣氛已然有些不對勁,他趕忙附耳“聽諭”,隨即宣道:“傳皇後孃娘口諭,茲事大,且容本宮思量幾日,再行定奪。”
看來,今日之事唯有加急奏往宮中,恭請聖奪了。隻是信一來一去需些日子,駕停在淮城中,日子久了,州臣們隻怕還是會起疑。但除此之外,眼下也沒有別的法子能解燃眉之急,小安子隻盼能先把今日之險敷衍過去,於是接著問道:“眾卿可還有別的政務要奏?”
此言大有“有本早奏,無本退朝”之意,淮文武不由怔了怔,心中生疑。
災後重建之事事關重大,州議論多日未決,皇後今日初聞此事,需三思而定,這原本再正常不過,可……不至於一句建言也無吧?畢竟,這可是英睿皇後啊!傳聞中,那位勇可從軍殺敵、智慧破陣斷案的英睿皇後,怎麼到了州衙,隻太監傳了三回話,從頭到尾都是州臣一頭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