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肅清朝堂,朝中所去之臣將近半數,按說職缺都該補上,聖意卻是寧缺毋濫,寧可朝廷裡一些大員,不可地方上缺一個能吏。眼下正值用人之際,安定地方乃重中之重,故而聖意是不急著調能吏朝,待觀其治理民生之效,再行調任不遲。
要解決朝廷用人之需,取仕改革勢在必行。韓尚書等人久經思慮,上書奏請以分科取士之法選拔人才,所謂分科,即經史論策,農工水利,醫算刑律等諸要,取之所長,人盡其用。此前因有阻力,每逢朝議,總有一幫老臣對新策大加貶斥,吵到最後,每每了新老之爭,而新策反倒沒能好好的議過一回。
年前肅清朝堂之後,皇帝沒提過新策,年後朝會一開,議的第一件事就是新策。
今時今日,朝中文武皆是浪裡淘金留下來的,多能猜得出聖意。聖上求才若,年前不提新策,大抵是希新年新氣象,正月裡開個好頭兒,因此盡管士族文武有些心慌,但誰也不敢無端貶斥,說來也有幾分諷刺,如今朝中大員僅餘半數,反倒能好好的議事了。
寒門學子眾多,分科取士的確是個好辦法,可農工水利、刑律諸要需要經驗,這經驗無一不是為之後經過多年治理民生、審訟斷獄積累而的,那些學子年紀輕輕,又無為的經驗,考農工水利、刑律諸要,他們能答到點子上嗎?經史策論倒是可考,可又怎能保證取錄之人有真才實學,而非迂腐之輩,亦或空談之士呢?
行了三日朝議,韓其初等人就新策的實施細法進行了詳述,但仍不能打消黃淵等人的顧慮,群臣隻好恭請聖裁。
聖上這幾日似乎心好了些,但又似乎還那樣兒,話音懶洋洋的,犯著春困似的,“卿等之慮有些道理,不知卿們可還記得臨江茶樓裡的那些學子?”
“回陛下,臣等記得。”群臣垂首斂神,甚是恭謹,誰也不敢真認為皇帝正犯困。
“朕去年曾微服去過幾回茶樓,跟那些學子論過時政,裡頭有幾個人有那麼兩把刷子。朕聽說他們年前擔心淮州和嶺南之,皆未返鄉過年,有的人盤纏用盡了,這幾日借宿到廟裡去了。單憑這份兒憂國憂民的赤子忠心,朕就打算給他們個機會。分科取士之策可不可行,不妨一試,就在汴都城裡試!考時政,朕親自出題,就以淮州大災、建村之困為題,考賑災之策!”
“……啊?”群臣懵了。
賑災之策不是已經有了嗎?論賑災新策,隻怕天底下難有一策能與皇後的賑貸之策相提並論吧?
步惜歡笑道:“那賑貸之策除了卿等,就隻有淮州吏知曉,朕已傳旨淮州,命劉振等人嚴守此策,卿們也暫且嚴守,不得使此策傳市井。朕倒要看看,那些日裡高談政事的學子中有幾分真才實學,能為朕一解淮州災患!”
“……”群臣更懵了。
好半天纔有人回過神來,總算明白了為何小年那天的捷報中隻字未提賑災之策。當時,百猜測聖意,以為賑貸新策試行之前尚需詳加調研淮田,細算貸率,在朝廷定出切實可行的細則之前,聖上不希民間過多的議論,故而未提。哪裡有人想到,聖上是存了試行取仕新策、考校寒門學子的心思?
那些學子憂國憂民,自負才學,聽說其中有幾人傲氣得很,聖上以淮州大災為題,怕是要挫挫那些學子的銳氣。不然的話,聖上剛剛還說其中幾人有兩把刷子,可見那幾人確有真才實學,那朝中用人的地方多了,為何不考別的,偏考賑災?賑災已有萬全之策,何需再求新策?除非聖上想藉此題敲打敲打那些學子。
寒門學子以往求仕無路,一旦為,必定急著大展才學、報效社稷。這雖是好事,可高談闊論與治理民生之間尚有好長的一段路,倘若自負才學,過於心急,盲目施政,必會鬧出子來。
聖上以賑災為題,必以賑貸之策解之,藉以學子們的策論一頭,以示棒喝。此舉可謂用心良苦,不僅恩威並施,而且思慮深遠。
從聖上不知何時傳旨淮州和小年那天的捷報之事上可以猜測出,這事兒老早就在聖上心裡了,隻不過今日才提出來罷了。
一道考題,既能一試取仕新策,又能恩威並施,防患於未然,群臣算是不服都不行。都說人有七竅玲瓏心,當今聖上的心也不知生了多個竅。
“陛下聖明,臣等領旨!”百皆無異議。
“那就上元節後吧!”步惜歡定了個日子,“卿等擬詔,於上元節昭告都城,不拘士族寒門,想一試科考的皆可到國子監中報名,二月初三於翰林院中大考。”
二月初三春日宴,金殿之上,群臣之中,除了韓其初,無人知道這天的意義。當年在盛京,陛下曾微服至都督府中,化名白卿與崔遠等學子論政三日,定了遠走江南、聲討元黨、謀取江南學子之心、替君洗刷汙名之策。崔遠等人從此改名換姓,在江南歷經百險錘煉,而今皆已在為地方,從縣縣吏做起,磨練施政之能。聖上將試考定於二月初三,興許是希臨江茶樓裡的那些學子也能早日為國之棟梁吧?
這天,百領了旨,早朝就退了。
上元節一晃就到了,當四門、州衙和國子監門口都上了詔書時,寒門學子們幾乎不敢相信會有這等幸事!聖上不拘門第,親選人才,這等幸事說百年難遇都不誇張!早在得知白卿就是當今聖上之後,學子們就料到會有這一日,但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這天,汴都城中凡有學子的人家莫不歡欣鼓舞,一些外鄉來的學子瘋了似的奔進廟裡,遍告友人。
晌午時分,一支州軍押著輛馬車進了城,許多人看見了,但沒人在意。自兵諫之後,都城裡時常有兵馬出,百姓已經習慣了,知道那些小將軍們所辦的差事是普通百姓打聽不著的,故而百姓更關心捷報,關心聖上親選人才的大事。
滿城皆是歡慶的氣氛,沒人留意那支州軍進城之後就直奔襄國侯府,馬車在侯府裡待了半日,日暮時分又從府中出來,由軍押著進了宮去。
合歡殿。
香湯氤氳,水音淙淙。九重華帳之後,約見龍戲泉池,帝王沐浴。
吱呀一聲,小太監推開殿門,垂首而,伏在玉階下奏道:“啟奏陛下,罪臣之何氏已在西配殿跪候聖駕。”
泉池裡久未傳來聲息,小太監不敢抬眼,也不敢吭聲兒,就這麼候著。
浴臺子上,範通一揚拂塵,風拂下玉階,掃過小太監的頭頂,小太監繃著子一拜,屏息而退。
步惜歡睜開眼,懶洋洋地舒了舒筋骨,範通捧了龍袍來,步惜歡挑了月白的穿上,慢步下了九龍浴臺。墨發還,他沒拭,也沒束冠,隻拿發帶鬆鬆地繫了係,便出了大殿。
西配殿的門敞著,宮燭照引,皓月隨行,男子緩步而來,寒夜風涼,墨發間生了層薄霧,若落人間的瑤池上人。
何初心跪在門旁,步惜歡了殿,徑直到了西窗邊,窗外滿樹花燈,裝點得越是熱鬧,越顯得宮裡冷清。
“跟你祖父好生別過了吧?”步惜歡著窗外的燈景,聲音不比寒夜暖和多。
何初心轉麵窗而跪,穿著素裳,去盡簪釵,麵容蒼白。出府之前,曾在閨房裡獨坐了半柱香的時辰,本應好好的跟那間承載了閨中記憶的屋子作別,卻坐在梳妝臺前對鏡畫眉,薄施脂,隻是因為不想讓他看見憔悴不堪的容。
他囚祖父,斬兄長,抄家宅,流配的族親,卻還是如此盼見他一麵,用至此,他卻不肯看一眼。
何初心著西窗前的人,淚如雨下,心似刀剜,“……陛下,臣從未想過要害陛下,如若早知這是一場謀,臣就是死也不會想要危及陛下的江山帝業。”
步惜歡聞言回,眸涼薄,“可你想謀害皇後,朕與皇後夫妻同,你謀害皇後與謀害朕有何兩樣?”
“陛下的皇後本該是我!”被那句夫妻同之言刺著,何初心歇斯底裡地哭喊,“陛下什麼都不知道!當年你初登何府之門,我雖年紀小,可我知道你是來求親的,我記得那年陛下就如今夜一般,穿著月白的龍袍,年君子,意氣風發。從那年起,我就知道我會嫁給陛下,我年年盼著陛下南下,年年盼你再來府上,我知道你大興龍舟、廣納男、縱樂無道都是假的,我甚至買通了小廝,夜裡跑去戲園子,隻為了見陛下一麵!我記得那晚在小路上撞見陛下,月就如今夜一般,陛下一的寂寞風霜就像摧著我的心肝一樣,我回府為陛下熬了碗醒酒湯,可孃不許我出府,說男子為大業可以不惜名聲,子卻不能不顧名節,我若名節有損,日後天下恥笑的必是夫家,是陛下!陛下已然背負罵名,我怎能再讓陛下因我而天下人的恥笑呢?那碗醒酒湯沒能送進宮去,我那夜有多煎熬,陛下不會知道!我好後悔,我真的好後悔,那夜為何要顧慮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