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之事若昭告於天下,無異於將聖的先人釘在恥辱柱上,自己也難免要當今乃至後世的指。
聖卻嗤笑著行至院中,滿園瓊花,星篩落,立在滿地的落花碎影裡,話音虛無縹緲,“有何不可?圖鄂國祚二百餘年,將要亡於我手,我生時不懼罵言,死後何懼眾口?”
子背影纖弱,似披一荊棘,縱然許二夫、與子生離、與不睦,但一生都在抗爭,從未屈服。
暮青著那倔強不屈的背影,竟彷彿看見了自己,心頭終於生出些許敬意、些許理解,起朝聖景離拱手一拜,說道:“多謝姨母!”
六月十六,儀仗浩浩地進了都城。四月時儀仗從都城離開時百花爭放,雙駕並行,百姓夾道,熱騰歡鬧。而今春花已敗,萬家闔門,街道蕭瑟,肅殺如秋。城樓上的尚未遭風雨侵洗,四族府邸裡的腥氣也未散盡,等了兩個月,都城百姓等來的不是神石的鐘聲,不是繼位的盛典,而是聖、聖子和南興皇後的輦車,是神的靈柩。
國運將變,百姓閉門不出,整座都城都沉浸在惶然肅殺的氣氛中。
聖一回到神殿,即認命親信補長老院八司職缺,以維持朝政的運轉;命宗事司將姬長廷按大神禮製厚葬於神陵;命律法司翻查先聖軒轅玉一案的宗卷,徹查尚在人世的知者,準備翻案事宜;命藥監司采辦藥草,止慶州軍中時疫;命執宰近臣等人速定巫瑾回國之策。
別的事都好辦,唯獨巫瑾回國不容易。
巫瑾失蹤後,南圖朝中和神殿皆猜測他本就沒出南興國境,而今他突然現與聖團聚,訊息必定已由探子傳南圖了。現在猜也猜出來,左相一黨必定會扣巫瑾一個抗旨不尊、大逆不孝之罪,連雲家、景家這些皇帝欽點的使臣怕是也會遭到彈劾。倘若當初沒有改道,巫瑾尚可隨大軍前往都,如今想進南圖國境,隻怕是不打不行了。
南圖皇帝欽點了使臣之後就再未臨朝過,聽說時昏時醒,醫已經束手無策,後宮和前朝都在積極準備。此時寄希於南圖皇帝忽然清醒過來,下旨命巫瑾和使臣回朝似乎不大可能。
可一旦興戰,巫瑾就真的要坐實大逆之罪了,就算聖不在乎,可這仗圖鄂打得起嗎?打得贏嗎?
聖剛奪大權,慶州、中都軍中不穩,尚待換將、安、收服,即便有延、平二州的大軍可調,卻也不敢盡調,總得留些兵力固守二州、以防叛。東拚西湊的算一算,國可調之兵至多十萬,想打到都簡直是天方夜譚!
怎麼辦?借兵嗎?跟誰借?南興嗎?
南興舉國上下的確一派新氣象,莫說南圖和圖鄂不能與之相比,就連因循守舊的北燕也有所不及,可南興帝畢竟親政不久啊!江南水師歸降不久,嶺南平定不久,朝中是絕不會同意冒嶺南之險、費國用之耗、擔黎庶之怨借兵給鄰國打仗的。
朝政不穩,兵力不足,巫瑾還回得去嗎?
就在神殿一乾執宰近臣焦頭爛額、悲觀無策之時,一日朝會,英睿皇後忽至奉神殿,神甲侍衛開道,先聖隨行,袍加,英姿凜然。
天剛破曉,殿上燈火煌煌,殿外天宇混沌,英睿皇後踏階而來,勢若開天,得殿,肅穆不語。
英睿皇後後,一個著殿四品掌事袍的醜陋老婦手捧一,高聲宣道:“大圖神皇二族子孫接璽!”
璽?
什麼璽?
執宰近臣們驚傻呆木地看向巫瑾,大圖神皇二族子孫,天下唯此一人。
巫瑾茫然地看向肅穆不語的暮青,自從他與娘親團聚之後,就沒再手過圖鄂政,今日臨朝,必有要事。
他又看向那,梅姑重新穿上了袍,手捧之包裹在一麵皇綢中。
巫瑾尚在茫然,聖坐在神座上,琢磨著梅姑之言,又端量著梅姑手捧之的方寸、皇綢之下顯出的形態,心倏地揪,神驟變,喚道:“瑾兒!”
巫瑾醒過神來,緩步行至麵前,雙膝跪下,高舉雙手——接璽!
金烏乍升,晨破曉,夏風拂進殿,男子大袖舒捲,手臂白皙清俊,接住沉甸甸的皇綢當殿一開!
晨沐玉,寶加璽,五龍威嚴,篆文雷鑿!
大圖天子,奉天之寶!
八個金字在晨中晃暈了奉神殿上的眾臣,聖雷驚而起,急急切切地道:“快!拿來我看!”
巫瑾起,如在夢中、如踏雲般深一步淺一步地將玉璽捧給娘親,聖接到手中對著宮燭四麵看罷,將璽一翻,當殿念道:“……命於天,既壽永昌!此乃……大圖傳國玉璽!”
聖極力地抑著音,猛地向暮青,眼底彷彿掀著滔天巨浪,嗓中噎氣,問無聲。
暮青仍舊肅穆不語,維持著自聖與巫瑾母子相見後,又或者說是那日與聖意氣之爭後的一貫作風——不言圖鄂政事。
梅姑道:“此乃當年先聖殿下被逃亡當夜,於司命大神的墓中發現的,無為先生後將此璽作為陪葬安放於先聖的冠槨。”
寥寥數語,言之未盡,卻冷冽如朔風。
無為先生的願是將大圖的傳國玉璽傳給何人,梅姑沒有說,說罷此話,便直腰板,昂首轉,大步走出了奉神殿。
暮青也轉離去,盛裝而來,利落而去,隻言片語未留,卻留下了神皇二族苦尋二百餘年的大圖傳國玉璽!
行至花園飛橋上,暮青跟上梅姑,朝鄭重一禮,說道:“多謝婆婆!”
梅姑臨高遠眺,飛橋下花開海,曲河如虹,景象一如當年,邊之人已非。
主人雖非聖殿下,卻太像聖殿下了……
自從在墓室中取出傳國玉璽,主人就將國璽給保管,神聖相爭時沒命拿出來,聖允諾為先聖洗冤立碑後沒命拿出來,回到中都神殿後還是沒命拿出來,直到那些蠢臣實在沒法子了,主人才來詢問,主人一直在顧念的啊!心懷大誌,恤下人,和聖殿下何其相像啊……
“國璽是無為先生留給主人的,如何置,自然聽憑主人之意,老奴一介下人,不敢置喙。”梅姑說罷,回還禮,請命求去,“老奴追隨先聖,先聖故去後便是一個守墓人,此生能得見主人一麵已經無憾,老奴想回去守墓,等待神殿來起棺砸鎖、厚葬先聖、立碑揚功!行囊已經收拾好了,老奴今日就走,主人恩準!”
暮青並不意外,梅姑對外祖母忠心耿耿,將傳國玉璽賜給仇人之後,心中必然是有疙瘩的,既已將行囊收拾好了,強留也留不住,隻好問道:“婆婆要如何回去?我們出道時,護城河水灌,道已封,潛回墓室是不可能的,難道要從聖穀回去,再闖一回大陣?”
梅姑道:“再闖一回有何可怕的?那千機陣被主人毀得厲害,一兩個月的很難大修大改,不過是往年的老路數,老奴應付得來!”
暮青卻不放心,“那些武林人士隨婆婆一同回去嗎?”
梅姑道:“隨便他們,願回的隨老奴回去,不願回的各謀去。他們都是自由慣了的,怕是難以人差遣。”
言外之意是即便不回惡人鎮,那些武林人士也不想留下謀職。這些人當年闖陣多有苦衷,而今好不容易出來了,想再江湖自在遊歷也在理之中。
匹夫不可奪誌,暮青隻好應允,但仍然擔心梅姑,於是問道:“我記得婆婆曾說過,我外公與千機陣的守陣人雷老怪頗深,不知此人可還在世?”
“他?他要是死了就不老怪了。”梅姑看出了暮青之意,說道,“主人別打套的主意了,雷老怪是個陣癡,他認陣不認人,先生博古通今,能與那雷老怪談機關話陣事,故能與其結,老奴可沒這本事,唯有闖陣了。”
暮青聽後倒是沉了片刻,說道:“婆婆可否再留一日,明早再走?容我為婆婆準備一。”
梅姑琢磨不出暮青要備何,但自己要走也的確不差這一日,於是便答應了。
次日一早,暮青將一本冊子給了梅姑,梅姑略翻看之下大為驚異,隻見冊子裡有圖十餘幅,有暹蘭大帝古墓中的機關機要,有一些看不懂的**風雷、地山火的發因圖,還有一些更看不懂的學、理學、力學的紀要圖。
暮青道:“婆婆執此冊子陣,命攸關之時,或許能與那雷老怪一談。他若興趣,婆婆就告訴他,像這樣的東西,本宮有一腦袋一肚子,想要就別您的人。”
梅姑呆木地合上冊子,總算知道暮青昨日閉殿不出、挑燈熬夜所為何故了,原來竟是為這老婆子趕出了一道保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