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番外一(四)
九枝燈並沒有住弟子殿。
上一世時, 清靜君也是過了很久後才知曉,九枝燈曾在弟子殿中過不委屈。
風陵山向來沒有欺淩後輩的惡習,偶爾有些個害群之馬,也是特例。
早在九枝燈來前一年多,曾有個被修仙世家送山門的弟子仗著背景深厚,對剛山修習的徐平生手腳,直接被當時還不是風陵首徒的徐行之以暴制暴地揍了個臭死,
此事鬧得不小, 其他三門君長都有過問。在罰過徐行之和當事弟子後,廣府君很是整頓了一番山中風紀, 自此後風陵弟子個個自律, 再不敢仗著資歷行狂悖之事。
但九枝燈的出就擺在那裡,弟子們不欺負他,卻也不會將他視為同道中人, 九枝燈又不是格外向之人, 因此他漸漸習慣了獨來獨往。
經年累月的群居生活,除了九枝燈越來越意識到自己是個異類之外,毫無益。
在徐行之為九枝燈將披髮束道門樣式時,清靜君對廿載道:“我首徒徐行之獨居一殿,三徒徐平生則居於其左殿, 右殿還空著。讓九枝燈住在右殿, 君以為如何?”
廿載在風陵眾弟子注視下, 已是如芒在背, 臉上淌滿熱汗, 刺痛不已,哪裡還有心思同清靜君計較安排住宿這等小事,拱手胡道:“聽憑清靜君安排。”
對於嶽無塵的話,廿載並未細思,待這場丟盡魔道面的收徒儀式隆重收尾後,廿載攜六雲鶴倉皇離山,在回程路上才想起一件事兒來:
在收徒典儀上,他見到了徐行之,也看到了始終立于清靜君側的徐平生,但那個名不見經傳的“次徒”卻始終沒有出現。
……然而,魔道此番銳氣大大挫,廿載哪裡有心思去關心那個次徒姓甚名誰、長什麼樣子,在腦中匆匆轉過個疑問也就罷了。
讓徐行之帶著九枝燈去新殿安家,嶽無塵又去了一趟丹房,取了些新煉出的丹藥,親自送了去,算是他為師父給新徒的見面禮。
九枝燈小小年紀便懂得禮節,更知道何人是真心對他好。他手捧丹藥,向嶽無塵行了重禮:“謝師父。”
“不必謝我。”岳無塵溫聲問道,“……可用遞一封信函給你母親,報個平安?”
九枝燈心間一暖,答道:“多謝師父關懷。來前弟子與母親已好好道過別了。”
……是,一切都不一樣了。
上一世,清靜君對這質子的到來並不重視,因此九枝燈未經任何通知便被囫圇送來,其餘三門首徒還恰好到風陵行公事,分別呈送各門在此次仙魔之中的傷亡況,山中諸事未定,糟糟一片,哪有人去管這個質子的心。
虧得行之熱心,問清九枝燈為何憂心後便來曲馳,與他強闖魔道總壇送信,為此還了三十玄武。
這些事清靜君都是在酒醒後才得知的,再心疼也是無能為力。
而這一回,他不會讓行之一點委屈。
他用腰間取下一面玉牌,信手遞與徐行之,又對九枝燈道:“你年紀還小,早早離家,心中惦念母親也是應該的,如果想要寄送家信就來尋你徐師兄,讓他用我的信出門,代你送信就是。”
九枝燈什麼都沒說,只彎下腰去,對嶽無塵深深一禮。
徐行之搖著扇子笑道:“瞧,我跟你說的沒錯吧。師父待人親善,是天下第一好的師父。”
嶽無塵笑了,想,還不夠,再好一些也無妨。
然而自新殿折返回來,還沒有進青竹殿,嶽無塵就聽到廣府君的怒喝從殿傳出:“你給我站好了!”
嶽無塵輕蹙了眉,推門進去,只見自己的書案被掀翻了,各種卷冊滾了一地,朱砂硯裡新研磨好的朱砂灑了小半殿,青玉筆架則乾脆跌了兩半。
罪魁禍首靠牆而立,看見嶽無塵殿,滿不在乎地抬手蹭了蹭鼻子。
廣府君見嶽無塵來了,氣急告狀道:“師兄,我見他在殿中東翻西翻,就他坐下安心抄經,不要胡走。可他剛坐下來就開始撒野!”
廣府君至今還不知該如何管教這靈力全無、記憶全失、形同凡人的昔日魔將,但絕不能容許他到了風陵還為所為!
岳無塵聞言,俯拾起朱砂硯,又將桌案扶起,把硯臺重新擺上桌面,慢吞吞地問卅羅:“為什麼發脾氣?”
卅羅張揚地一挑眉,指向廣府君面門:“他莫名其妙要我抄經。我不想抄。”
……這當然不是讓他發作的主因。
雖然決定要親自手殺掉嶽無塵,但廿載留下了個屁用不頂的小崽子就走了,還是讓卅羅心裡悶得要死,索在青竹殿瞎翻一氣,想找出些能用的寶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誰想殿中能裝盛品的東西均被靈力封住了。
嶽無塵用的也不是什麼上等封印,若是往日的卅羅,彈一彈指頭就能打開。
……然而他現在只能隔著箱子撓一氣。
廣府君進殿前,卅羅已積了滿腹怨氣,連弱小羔羊的形象都不想再偽裝下去,後來他趁著廣府君要自己抄書的由頭,乾脆一口氣發了出來,上手就把桌子給掀了。
看到廣府君惱怒的模樣,卅羅總算有了點快,但嶽無塵卻不聲,好像他搞出的破壞半分都不值得他為之發怒,反倒害他好容易產生的愉悅之被打散了大半。
嶽無塵聽他說完發脾氣的原因,溫聲道:“抄經有助於修養,是好事。”
卅羅脖子一梗:“我不抄。”
嶽無塵一針見地反問:“是不想抄,還是不會抄?”
卅羅:“……”
卅羅的面子登時掛不住了。
……在魔道裡,他倚仗出生便功覺醒的魔道脈和高超天賦,兒時單靠著閱讀劍經中的圖便能打敗一干同齡魔道後裔,君師尊長一應不放在眼裡,瞅誰都像瞅兒子,以至於沒一個人敢他讀書習字。
說白了,除了他自己的名字,卅羅一個字都不認得,甚至還有提筆就頭痛眼痛的病。
因此,他在被廣府君拉到桌邊坐下時,一眼就看到滿紙天書,從茫茫一堆字海裡愣是尋不出一個自己認識的,才會大為火,鬧出了這一地狼藉來。
卅羅臉一陣紅一陣白,窘得難,因此被嶽無塵按住肩膀、在桌案前重新坐下時,他也只是象徵掙扎了兩下:“……你做什麼?”
嶽無塵用眼神示意廣府君暫時退到一邊去,隨即在卅羅後袍跪下,撿起一落在近旁的筆和一份空竹卷,在案上攤開竹卷,執筆點蘸了些硯中殘砂,將筆于卅羅的左手,左手也跟著合握了上去。
卅羅渾一震,只覺陷了一片溫暖中,還香。
往日卅羅獨來獨往慣了,被人迎面一下肩膀都覺煩躁,恨不得剁了對方的手,現在一來是被抱得舒服了,二來是沒了剁人手的本事,他竟沒發脾氣。
“你右臂落下了傷。”岳無塵邊糾正他執筆的作邊道,“你既然不會寫字,從零開始學起,也不必分什麼左手右手了。”
岳無塵說話時鼻音有點兒重,從口中呼出的溫暖氣息從卅羅耳畔過,還舒適,可一聽到“右臂落下了傷”,卅羅心裡傷疤被揭開,又氣憤起來,恨不得朝後人肚子上踹一腳。
在負氣之餘,他又注意到一點細節。
他記得清楚,嶽無塵之前與他抵死搏殺時用的是右手,如今卻能用左手握筆……
他明知故問道:“師父,你是左撇子嗎?”
嶽無塵淡淡答道:“左右手都能用而已。”
卅羅得意,暗自在心中記下一筆:以後若要殺嶽無塵,需得小心他雙手均能握劍的本事。
很快,嶽無塵開始帶著他運筆寫字。
卅羅頗覺新奇。這份新奇並不來自於在他筆下一個個型的方片字,而是來自後的嶽無塵。
原先還比他矮上一線的人,現在已比他高出太多,下輕挨著他的發頂的覺甚是微妙。那人還未除下在典儀上穿戴的素服玉冠,然而膛上的線條隔著一層薄裳,仍是清晰可。
卅羅不必回頭,也知道有一張正經又溫文的臉就在距自己幾寸開外的地方。
卅羅之前不志於男之事,甚至頗以此為恥,慣瞧不起的就是那幫合歡宗裡的男男,因此他並不作他想,只覺得嶽無塵這樣摟著他習字,著實有趣舒服得很。
他甚至想,這世上的學堂先生若都像嶽無塵一樣抱著人學寫字,豈不是什麼天書都能學會?
讓他頗憾的是,嶽無塵只帶他寫了三行字就撤開了手去:“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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