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模樣憨厚老實。沈寂顯然是這店的客,見了他,店主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招呼:“今兒來點兒什麼啊?”
“稱點辣咸菜。”沈寂說,“再切四兩鹵牛。”
“好嘞。”老板笑,拿抹布往菜板上一抹,拎起刀麻溜地切牛。又一陣腳步聲走近,老板抬起頭,“這位大哥要點兒啥?”
來人不出聲,像是遲疑又像是不太確定,好半晌才試探地出兩個字:“寂哥?”
沈寂煙的作微頓,聞聲側頭。
一個高高大大的年輕男人站在鹵味攤前。二十七八歲的年紀,寸頭短發,臉微方,五端正,帶著某種習慣般將背脊得筆直,眼神清明有力,出強烈的難以置信。
“周超?”沈寂緩慢念出一個名字。
“寂哥,真是你!”這個一米八幾的壯漢說完這句,竟一下紅了眼睛,大男孩兒似的,“我他媽沒做夢吧!”
沈寂也笑,手用力拍了下周超的肩,“好小子,兩年不見,又結實了。”
周超激得甚至哽咽了下,跛著腳又往沈寂走近兩步,很詫異,“寂哥,你怎麼回在云城?回來休假還是調過來了?”
“借調過來出差,待一個月就回亞城。”沈寂察覺到什麼,視線下移,掃了眼周超的右,眉頭皺起來,“你這怎麼了?”
話音落地,周超面突的一邊,下意識把右往后了,“沒什麼,去年不小心摔了一跤,落了病兒,不礙事。”
沈寂不相信,目筆直盯著他,瞇了瞇眼睛,不語。
周超眼神閃爍東躲西藏,本不敢直視那雙眼睛。
良久,
鹵味鋪老板把切好的辣咸菜和牛一并給沈寂遞過去,說:“好了兄弟,一共五十七。”
沈寂給了錢,接過塑料袋,掐了煙,煙頭隨手丟進旁邊堆蘆葦廢料的桶里。
“這麼久沒見,聊聊?”沈寂說。
“行。”周超咧開笑臉,“我請!”
*
兩人找了一家汕牛火鍋店吃晚飯。
周超跟如今的何偉一樣,是一名退伍軍人,前年轉的業,走之前一直在海軍陸戰隊蛟龍突擊隊服役,是沈寂一手帶出來的兵。在部隊時跟沈寂關系相當不錯。
吃飯時,沈寂再次問起周超右的事。
周超起先不肯說實話,打著哈哈想糊弄過去,一個勁兒道:“不都說了麼?去年摔了一跤落了病兒,咋的,寂哥你不信我啊?”
沈寂垂著眸剝豆,眼也不抬,語氣懶洋洋的,“周超,你是我的兵,你腚一翹老子就知道你是拉屎還是放屁。”
周超:“……”
片刻,周超頹然地嘆了口氣,仰脖子一口把玻璃杯的啤酒喝完了。砰一聲,把杯子重重撂在桌子上,這才埋下頭,沉聲說:“去年老家的一個兄弟欠人工資不發,一幫民工把他堵工地上不讓走,要弄他。他打電話給找我過去救命,我報完警就立馬趕過去了。”
沈寂作一頓,抬眸盯著他:“你這是被人打折的?”
周超不吭聲,良久才緩慢地點了點頭,“那小子是我發小,穿開的時候就有了。我當時趕到工地,見那小子的第一面就是狠狠揍了他兩拳,鼻都給他打出來了,我罵他沒良心,連這種錢也黑。他哭著求我,說我今兒要是不管他,他就活路了……”
“你管了?”
“這麼多年兄弟,難不看他被打死。”周超苦笑了下,點燃一煙,“我走出板房,還沒等我開口說話,一記鐵就往我后背砸下來……”
沈寂靜默,沉著臉,沒有說話。
“當時警察一直沒來。工地上黑燈瞎火,一一往我上砸,我如果還手,那兒沒一個人能近我,但我是個軍人,我能麼?不能。”周超手里的煙一直燒,一直燒,黑的煙灰掉在飯桌上,“都是一群討不到汗錢的老百姓,我怎麼能對他們手。后面有人不知道拿什麼砸中了我的膝蓋骨,我皮糙厚,剛開始還沒覺得有多嚴重,后面被警察送到醫院,才知道這條基本上廢了。”
說到最后,周超深吸一口煙,又笑笑,“打折我的民工后來賠了些錢。沒什麼,都過去了。”
空氣驟然死靜。
好一會兒,沈寂夾起一塊兒牛涮幾秒,起鍋,放進周超碗里,“醫生怎麼說?”
“我現在在云城做康復,大醫院醫療水平更先進,租了個房子住,已經好幾個月了。”周超道,“畢竟當過這麼多年兵,醫生說我底子好,只要堅持康復訓練,像正常人一樣走路應該沒問題。但是跑跟跳都甭想了。”
沈寂抬手用力握了握周超的肩,“吃飯。”
周超夾起一筷子牛放里,不愿再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兒,吃完抬起頭,又是一副笑臉,“對了寂哥,老何呢?沒跟你一塊兒來出差?”
沈寂沒說話,不知從哪兒出個什麼東西給他丟過去。
周超連忙手接住。一看,是盒喜糖。
他抬頭,滿臉問號。
“今年退的。”沈寂說,“結婚了,這是他給我寄的喜糖,喏,分你一半兒。”
“臥槽……”周超又驚又喜,直接出兩句口:“這小子他媽的作快啊。”
兩人閑聊兩句。
周超又喝了一杯酒,忽的搖頭失笑,沉聲道:“當年咱隊里幾個人,宋峰宋哥犧牲了,留下一個不爭氣的兒子,老何退役結了婚,我落下了殘疾……大家基本上都散完了。”說完一頓,抬起頭,臉上帶笑,眼里發紅,“寂哥,現在就只剩你了。”
沈寂夾菜吃飯,頓了數秒鐘,忽然道:“我之前又見了一次吉拉尼。”
“……”周超整個人突的一滯,猛地抬頭看他。
沈寂面卻很冷靜。他沒什麼語氣地說:“就在執行任務的時候。”
“打了照面?”
“對。”
“這個殺千刀的狗雜種,害死宋哥,老子真做夢都想宰了他。”周超咬牙切齒,說著想起什麼,面上流出一擔憂,低聲道:“說起來,五年前,你弄瞎了吉拉尼一只眼睛,這兒又打了回照面。這人心狠手辣有仇必報,絕對不會就這麼善罷甘休。以后你最好還是小心點兒。”
沈寂扯,皮笑不笑,“吉拉尼敢現,老子就敢活剮了他。”
周超又問:“對了,宋子川那小子現在怎麼樣?還是天不怕地不怕不服管教?”
沈寂臉晴莫辨,不吭聲。
“唉。”周超猜出幾分,嘆息,“這孩子其實也可憐,本來就沒媽,宋哥走了之后,連唯一的親人也過世了。宋哥臨走前把他托付給你,寂哥,這又當爹又當媽的,也真是苦了你了。”
沈寂靜了靜,忽然道:“那小子拿我當仇人。”
“誰?”周超一愣,沒聽明白。
“宋子川。”沈寂抬眸看他,“他對我有很強的敵意。”
周超很不解,“為什麼?你對他這麼好,供他讀書給他生活費,還給他找這個家教那個家教,這倒霉孩子還恨你?別不是有病吧。”
沈寂不語,手指有搭沒一搭地敲在玻璃杯上,目過車水馬龍的夜景向未知的遠方,不知在想什麼。
“……算了算了,不提這些。”周超擺手,眼珠子一轉換個話題,“欸寂哥,人老何都結婚了,你準備啥時候給咱找個嫂子啊?”
沈寂起眼皮瞥他,“你很急?”
“急啊。”周超貧,“出了名兒的萬年兒‘海上利劍’,你要是單,估計全軍都得放鞭炮慶祝。喲喂,你都不知道自己多出名兒,大家都好奇你能被什麼樣的姑娘降住,都長脖子瞧著呢!”
沈寂點煙,完了把打火機隨手往桌上一丟,“快了。”
周超:“……?”
周超不敢置信,反應簡直跟之前的陳浩浩一模一樣:“沈隊,您老人家鐵樹開花終于春|心漾了?”
連臺詞都似曾相識。
沈寂一腳踹他凳子上。
周超接著又很認真地問:“男的的?”
沈寂一掌拍周超腦袋上,罵道:“皮欠收拾。”
周超哈哈笑了幾聲,好奇:“誰啊?是不是以前你放筆記本里那張照片上的姑娘啊?”
沈寂沒說話。
周超觀察著他的表臉,整個人都驚呆了,“我去,我隨口問的,還真是啊哥?天哪,我哥終于要追到自己卑微暗多年連告白勇氣都沒有的神了?”
沈寂叼著煙,皺眉:“瞎他媽說什麼呢。”
誰他媽卑微暗了?誰他媽連告白勇氣都沒了?
對面的周超不明所以:“?”
周超:“……那?”
沈寂面無表地說:“關你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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