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節, 謝嘉瑯要去縣學了。

　謝蟬知道他讀書廢寢忘食，夜里常常過了子時才睡, 整理幾盒糕點果子給他帶去學舍當消夜，諸餞，琥珀餳角兒，麻，駱駝蹄，糕……還有他喜歡吃的辣口甜姜麻糖餅，一小包一小包扎嚴實了, 塞進抬盒里。

　學舍雖然有爐灶，但謝嘉瑯恤下人, 不會三更天把睡的青起來給他做吃的。

　年人正是長的時候，讀書又辛苦, 不能著肚子睡覺，謝蟬把幾只大抬盒塞得滿滿當當的, 還覺得不夠，拿私房錢請灶房婆子幫忙炒一大鍋芝麻炒米。

　米炒了，方便攜帶，也易于儲存, 而且很頂。炒米粒粒金黃飽滿, 肚子的時候抓一把, 干吃香甜脆，越嚼越香, 倒在碗里用熱茶一沖，泡了, 綿甜香, 吃下去, 整個人都會暖和起來。

　謝蟬在箱籠前，掰著手指頭數，“被褥兩套，羅，巾子，棉，靴子……桃花還沒開，沒到暖和起來的時候，多帶幾件厚裳。”

　忙來忙去，對著自己寫下的冊子一樣樣檢查，確定沒有落下要的東西。

　梳著雙環髻的小娘子，個頭還沒有丫鬟高，不過架勢十足，滿院子丫鬟仆婦都聽指派，笑著回的話。

　謝嘉瑯過來了。

　仆婦丫鬟臉上的笑意僵住，都下意識低頭，噤聲不語。

　堂屋里眾人忙得團團轉，不進人了，謝蟬攔住謝嘉瑯，推著他往書房方向走：“哥哥，你去收拾書箱，們不知道你要帶走哪些書。”

　一副嫌他礙事的模樣。

　謝嘉瑯被謝蟬一推推到門口。

　仆婦們不敢吱聲。

　謝嘉瑯沒往里走，好脾氣地轉去書房挑選書卷。

　仆婦們松口氣，對一眼：大郎看著沉嚴肅，對妹妹倒是很寬和。

　謝蟬整理好消夜果子盒，過來幫謝嘉瑯裝書。

　“哥哥，下個月我去縣學看你，你想什麼吃的，要青去布鋪送個口信，我給你帶去。”

　謝嘉瑯不由失笑。

　他還沒啟程，已經在考慮去看他的時候帶什麼。

　“那些夠吃了。”

　謝蟬搖頭，“那點哪夠？哥哥你自己吃，還要分給同窗吃，半個月就能吃完。”

　對有意仕途的人來說，同窗、同年、同鄉都是天然同盟，多結一些沒有壞。他這人不擅際，不會主去籠絡人，每次去縣學會帶一些吃的送給他的同窗，整理行禮的時候也特意備了送人的那份。

　算了算日子，道：“下個月是上巳節，我帶些花糕和家里釀的甜酒去吧。”

　縣學都是讀書人，讀書人好風雅，上巳節肯定會效仿古人曲水流觴。他不發病的時候能喝酒。

　謝嘉瑯點頭：“嗯。”

　一年到頭，不管什麼大小節日，每次都記得給他送些應節之，浴佛節的香藥糖水，端午的粽子香袋，六月的新藕、菱角、枇杷，七月的鮮果，八月的社糕月餅，九月的花糕……

　每回布鋪伙計提著攢盒去縣學，不忘給同窗送一些，同窗道謝，和謝嘉瑯開玩笑：“我家妹妹和令妹一樣懂事、會疼人就好了。”

　謝嘉瑯還記得謝蟬說過的一句話：“別人家有的，我家哥哥也得有，別人家沒有的，我家哥哥也要有。”

　比他小，卻總想著照顧他。

　東西都收拾好了，老夫人院子的仆婦過來傳話：“老太太說，今晚灶房多做幾個菜，在花廳擺一桌席面，給郎君送行。”

　謝蟬詫異，往年府里沒給謝嘉瑯送過行。

　兩人到了花廳，發現人都在。

　謝嘉文今年也要去學舍住，他覺得住在家里容易懈怠。

　謝蟬暗暗道：難怪要擺宴。

　二夫人擔心謝嘉文在學舍住不慣，吃飯時還在苦勸他別去，謝嘉文堅持，二夫人只得罷了。

　謝大爺摟著十一娘，問謝嘉瑯行禮收拾好了沒有，有沒有什麼缺的，最后道：“你明天什麼時候走？二郎巳時出發，你等等他，兄弟倆一起走，你是長兄，在縣學好好照看弟弟。”

　謝嘉瑯淡淡地應一聲，“是。”

　吃完飯，老夫人招手謝嘉瑯到跟前：“大郎，你過來，祖母和你說幾句話。”

　謝嘉瑯走過去。

　老夫人示意丫鬟拿出一只匣子給他，“這里面是幾錠上好的廬州墨，都說這墨落紙如漆，經久不褪，寫字畫畫都合適，你拿去縣學送給先生。”

　謝嘉瑯接過，“謝祖母。”

　“你在縣學吃用不要委屈自己，缺什麼只管打發人回來取。”

　“是。”

　“行禮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

　“照顧你的人是誰？”

　“青。”

　祖孫倆一問一答，老夫人停下來，打量謝嘉瑯許久，拉起他的手，話鋒一轉，“大郎……祖母明白，你心里是不是怨我偏心二郎？”

　謝嘉瑯臉上沒什麼表。

　“其實在祖母心里，你們是一樣的，只是二郎在我跟前長大，和我親近些罷了。”老夫人語重心長，“大郎，你是讀書人，出去見了世面，知道的道理比祖母多，一家人，那是打斷骨頭連著筋，不管在家怎麼樣，到了外面，別人都知道你們是兄弟，只有家里人才能依靠。”

　謝嘉瑯不語。

　“你二弟很關心你的……”

　老夫人閑話一陣，圖窮匕見：“大郎啊，你在縣學要多幫著二郎，自己兄弟，不要藏私……想到什麼，多和二郎討論……”

　指責之意，不言而喻。

　謝嘉瑯抬眸，濃眉犀利，黝黑眸子直直地著老夫人。

　他本來就面相嚴厲，這麼看人，目帶了點迫力，仿佛能一眼看人心底所想。

　老夫人被他的眼神嚇一跳，心中有些不喜，強笑：“大郎，你說說，祖母說得對不對？”

　謝嘉瑯垂下眼皮。

　祖母關心他，給他墨錠，都是為了二弟，認為他怨恨二弟，心思險，藏私，自己有好的學習思路不和二弟分，所以進步比二弟快。

　老夫人接著道：“好孩子，你多想想祖母的話，祖母是為你好。”

　謝嘉瑯抬起頭，向前庭。

　長廊下，謝蟬在和丫鬟玩翻花繩，小丫鬟圍在一旁眼看著，和們討論花樣，低垂在肩頭的朱紅绦穗子隨風輕拂。

　似乎覺到他的注視，忽然抬起頭朝他這邊看，捕捉到他的目，朝他一笑，眉眼間俱是明亮笑意。

　謝蟬在等他。

　他明天走，肯定要囑咐他很多話，生病了不要強撐著，看書不要看得太晚……

　每次都是如此，絮絮叨叨地叮囑，他默默聽著。

　謝蟬完全不在意他的沉默寡言。

　也不會無緣無故懷疑他。

　無端被長輩質疑的茫然、憤懣和委屈雜糅一團，在謝嘉瑯心底翻騰涌一會兒，最終化為平靜。

　他道：“孫兒謹記祖母教誨。”

　老夫人點頭。

　不知道長孫能不能聽進去自己的話，但是這話還是要說，謝嘉瑯心里肯定恨謝嘉文，必須警告他，假如他想對謝嘉文不利，謝家容不得他。

　*

　第二天，全家人都來送謝嘉文。

　二夫人讓下人多為兒子準備些干凈被褥，箱籠裝了滿滿一輛馬車。

　老夫人一手拄著拐，一手拉著謝嘉文，千叮嚀萬囑咐，“好好讀書，也要好好照顧自己，要是吃不慣外面的東西，還是回來住。夜里別熬燈費油，仔細把眼睛看壞了……”

　謝嘉文笑著連聲答應，和眾人告別。

　角落里，謝蟬拽著謝嘉瑯的袖子搖了搖：“哥哥，路上小心。”

　謝嘉瑯抬手，拍拍小娘子的發頂。

　“嗯。”

　*

　下過幾場春雨，天氣一天天暖和起來。

　院子里的結香開了，麻麻，黃得。

　晨熹微，謝蟬被葉起來：“九娘，呂家來人了，老夫人你過去。”

　老夫人還代，要謝蟬打扮打扮。

　“聽說是來了貴客。”

　謝蟬頭上梳雙環髻，眉間花鈿，簪一朵通草花，碧绦垂至腰間，蔥白窄袖衫，丹紅長襦，挽銀泥披帛，到了正堂，款款下拜。

　堂上一個婦人笑道：“難怪我們夫人天念叨著，果然伶俐，誰見了不喜歡？”

　說著話，一把拉住謝蟬，含笑打量。

　謝蟬發現呂夫人也在座，笑著問婦人：“干娘近來可好？”

　婦人見聰慧，臉上笑意愈濃。

　“夫人一切都好。”一面挲謝蟬，一面轉向老夫人和二夫人，“這次我回岳州，夫人再三叮囑，我一定要來江州走一趟，替看看干兒，我心里還納悶，這小仙一樣的干兒是什麼模樣？見了府上小娘子，總算明白了！”

　大家都笑。

　婦人是張夫人家的仆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