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低聲問:“裡頭可還好?”當頭一個婆子回話:“稟侯爺,已請大夫瞧過了。沒什麼要的,曼姑娘了些輕微的皮傷,哥兒則驚嚇了些。”
郝大又看了顧廷燁一眼,揮手讓婆子們下去,上前去開了門,請顧廷燁進去,然後自己守在外頭,距五步而站。
屋裡的佈置很簡單,只一桌四凳,另一副牀榻,一把鏡臺盆架,洗漱俱全,桌上有茶水點心,屋角還設了冰盆。曼娘正抱著兒子坐臥在榻上,聽見門開響,立刻擡頭去看,一見是顧廷燁,頓時喜出外,一邊去攏鬢邊的頭髮,一邊站起來,哽咽道:“二郎!”
顧廷燁站在那裡,靜靜看了一會兒,然後拉過一把凳子坐下。
曼娘趕把兒子推過去,連聲道:“昌哥兒,爹,快呀。”小男孩怯生生的,挪著腳步,不住打量眼前的男人,卻囁嚅不前,曼娘朝顧廷燁笑道,“這孩子靦腆,在家裡時總想爹,這會兒倒不會了。”
顧廷燁凝神看會兒男孩,放聲音道:“近來還咳嗽麼?”
昌哥兒不安的擡起頭,看看父親,又看看母親,結結道:“…有時咳,有時又不咳…娘我吃藥…藥很苦…”
聽他回答的七零八落,顧廷燁不由得皺起眉頭,這都七八歲了,連話都說不清,他轉頭對曼娘道:“不是給請了先生麼?如今讀什麼書了。”
曼娘心頭髮慌,但反應極快,立刻垂淚道:“是我沒能耐,大字不識幾個,怎麼教養的好。這才厚著臉皮,上門來求夫人收留孩子的。”
“胡說!”顧廷燁當即斥道,“多不識字的娘,不照樣養出讀書的兒子來。難道那些兩榜進士,各個都有個識文斷字的娘不?”
他久居上位,統帥軍伍,早已積威於外,他這麼沉聲一喝,昌哥兒立刻嚇的躲到曼娘背後去,一副瑟害怕的模樣,顧廷燁看的更是皺眉,“特意給你們選了個風和暖的莊子,不是昌哥兒多去外頭跑玩耍麼?怎麼還這般怕見人。
曼娘拿帕子揩著淚,泣不聲:“沒爹的孩子,出去也是人欺侮,他自又子老實,何必出去現眼呢!”
顧廷燁沒有說話,只定定注視著曼娘,只見哭的眼紅氣,聲聲如訴,便是火眼金睛,也很難分辨真假。可他知道,事實不是這樣的。那莊子是他細細挑的,先不說周圍原就有許多父親陣亡于軍中的孤兒寡婦,單說那是在昌哥兒名下的產業,又有誰敢欺負他們母子了。
可是曼娘就有這個本事,稍有不察,就會的眼淚和辯解給繞進去。
“來人。”他忽的提高聲音。郝大開門進來,低頭等吩咐。
顧廷燁道:“把孩子先帶出去,婆子好好照料。”郝大心知主子要和這曼娘單獨說話,便趕婆子抱了昌哥兒出去,昌哥兒本不願意,曼娘哄了幾句,才依依不捨的出去了。
門再度合上,屋裡只剩兩人。
曼娘一臉惶恐的站在當中,顧廷燁指了指一把凳子:“坐罷。”
才緩緩坐下。
“當初……”顧廷燁出疲憊的神,“我可曾強你委於我?”
曼娘一驚,幾乎又要站起,過了片刻,才眼眶泛紅道:“二郎怎麼這麼說!當初若非二郎憐惜我孤苦,我早不知道死在何了。是我…我自己願意跟著二郎的…”
“結果,卻是笑話一場。兄長本不曾棄你而去。是你給他銀子,他到外頭去立業的。”顧廷燁心頭泛起一陣苦笑,當初年氣盛,還覺著自己英雄了得,救荏弱於火海。
“不不…”曼娘急辯,“這是誰人污衊,明明是哥哥捲了二郎給的銀子,丟下我自管跑了,數年後纔回的。二郎你……”
顧廷燁手打斷,漠然道:“三個人說的。你兄長,單媽媽,還有原先你邊的那個丫頭。就在你說兄長音信全無的那兩年,你們還時常互寄件。”
曼娘臉發白,沒想到連這個也他查出來了。顧廷燁看著,心頭竟是一片平靜:“嫣紅死時,我就和你說過了,你是不會拿空口白話來定人罪過的。何況,是你。”
他又何嘗願意相信自己看錯了人,相信自己多年來生活在謊言中,相信自己多年便如個傻子般的人玩弄於鼓掌之間。當老父指罵曼娘時,當所有人都說曼娘別有所圖時,他一次次的替辯解,爲的人品作保。沒想到頭來,反是自己全錯了。這是何等屈辱!
“我許過你什麼嗎?”顧廷燁繼續追問,目如針,將曼娘釘在座位上,將謊言釘在真相上,“我說過要娶你爲妻麼?我騙了你麼。”
汗水流下曼孃的額頭,再次沁花了適才上好的妝容。
“起初,我就說過,我沒法子給你名分。你說,只要能跟在我邊,無名無分也是甘願。”回憶起當初,字字句句俱是荒唐,可笑自己還全信了,還真以爲遇著了個真心真意的紅知己,“後來有了蓉兒昌兒,你又說,不爲自己,也爲著孩兒們,求進府爲妾。我爲著怕你們欺負,打聽到餘家大小姐是個賢惠子,便央了父親去求娶。誰知……”
顧廷燁自嘲的笑了笑,對曼娘道,“你還瞧不上。”
“二郎!”曼娘哀聲呼了一聲,撲到顧廷燁跟前,牢牢抱著他的,仰頭含淚道,“去餘家,那是我一時糊塗。我心裡頭害怕,怕那餘大小姐不容我,這才迷了心竅的!”
“你從來沒糊塗過。”
顧廷燁連手指都沒擡一下,只冷冷的往下看著,“一步步,一招招,你都算的清清楚楚。我終究如了你的意,背父離家。若非我對你存了疑心,若非嫣紅之事,我就該如你算計的那般,帶著你遠走江湖。然後以你爲妻,對罷?”字字如劍,只說的曼娘啞口無言。
“……那,有什麼不好?”
曼娘眼中漫起一層奇異的,把臉的蹭著顧廷燁的膝蓋,聲音輕緩如唱:“當初,滿侯府的人都欺侮你。只有我待二郎是真心真意的。我不稀罕侯府的榮華富貴,我只要二郎,咱們遠遠的離了這兒,自己立起門戶。二郎有的是能耐,到時候,咱們一家四口,和和的過日子,做一對神仙般的快活夫妻,有什麼不好?”
“說的好。”顧廷燁看著曼娘枕在自己上,手把的頭緩緩擡起來,“你的盤算很妙。可你有沒有問我一句。我是否願意過這樣的日子?”
曼娘呼吸陡然急促,眼神躲閃起來,顧廷燁扭過的臉,認真注視這,一字一句道,“我今日把話跟你說清楚,我從未有一日,想過要娶你爲妻。”
便是在當初兩人最和樂之時,他最大的願,也不過是想好好對待這個可憐子,以後的日子能安富貴,不再人欺負。
曼娘瞳孔急張,開闔幾下,鼻孔翼張收,猛然間,尖一聲:“你不想娶我?那你想娶誰?那些只會家長裡短,自命高貴,又瑣碎無知的平庸婦人?!”
顧廷燁聽了,居然笑了笑,“你說對了,我還就想娶這樣的平庸婦人。能相夫教子,能妥善理家,關照族人,裡外應酬,溫善平庸的婦人。而非你這般了得的奇子!”
聽得出話中的譏諷之意,曼娘生生哽住了,幾窒息,心中恨的幾想抓出把來,艱難的吞嚥了一口空氣,緩過一口氣,頓坐在地上,哀慼道:“你不過是瞧我人老珠黃了,如今的新夫人年貌,你變心就變心罷。說這許多做什麼?天下男子多負心,只可憐我,一顆心全給了你,只落的如此下場。”
顧廷燁忍不住又笑了,他常想,倘若曼娘是個男子,定是個棘手人,每當他下決心想把話說死說絕之時,總能把話題岔歪,不讓談話繼續下去。
“一顆心?呵呵,爲著你的這顆心,我始終覺著負疚於你,爲你著想。”顧廷燁站起,雙手負背,面窗而站,“可這幾年,我細想著,若當初我不出手,那你會是何等景?”
曼娘拿帕子捂著臉,心頭卻惶急。當初若非顧廷燁相助,自己兄妹的境況將何等不堪。
“爲了你,我多番籌謀,想給你們母子好的生活;又幾次忤逆長輩,連父親的最後一面也沒見著。”顧廷燁在屋裡緩緩走,然後停在曼娘前。“我對得住你,我始終都對得住你。”
初江湖那些日子,他手頭再,寧可自己吃穿糙簡陋,也定要省出銀子寄去京城,給曼娘母子花銷;直至今日,他終於可以理直氣壯的說這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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