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膝靜坐在炕上的子,蒼白又瘦弱,長長的睫微微垂下,渾不似已生了兩個兒子的母親,尤其那一雙眼睛,跟適才抱過的小阿圓一模一樣,清澈和煦,不笑時也像帶著笑意,人一見便心生好。
張氏忍不住嘆道:“你和我那小姑子素日好,在背後怎麼說我的,我多知道”咂了下,自嘲道,“自然,我也沒說。可這些年來,我從未聽你傳過一句,總是往好勸我們倆…唉,不說了…”
嘆口氣,忽又展一笑,眼中淚猶在,“不訴苦了,沒的跟怨婦似的。”側頭向窗外,初夏日照耀下的庭院愈發絢麗如景,神落寞,“好歹我有了哥兒,以後守著兒子,靜靜過日子,也不壞。”
明蘭悠悠微笑:“至於我麼,小時候總想著,只要一個小小的院子,食無憂,能悠閒的睡覺發呆,就心滿意足了。”
張氏擡腕舉杯,笑嗔道:“沒出息…唉,還是共勉罷。”
明蘭雙手捧起小小湯碗,盈盈一笑:“共勉。”
——很久以後,兩人垂暮閒聊,才發覺當時這兩句,竟都落了空。
張氏足足生了半打兒,後半生子孫繞膝,熱鬧煩惱不得閒,再無功夫空嘆落寞;而明蘭,卻踏出了宅深院,青山綠水,暢意人生。
……
夜裡顧廷燁回屋,見明蘭還未睡,尚趴在窗前怔忡出神,歪著腦袋,消瘦的面龐上眼睛愈發顯大,也不知想些什麼,連連追問下,明蘭抿而笑:“與國舅夫人還能說什麼,自然是社稷黎民咯。”
顧廷燁表示深切懷疑:“是麼?”
明蘭用力點頭:“已議定了一道去城外舍銀米。”
顧廷燁瞇眼。
“我在鋪子裡定了只大將軍風箏,這幾日風大,日頭也好,回頭人放給你瞧。”顧廷燁抱坐到膝上,一手順著微枯的髮輕,故作不經意的岔開話題。
“我放的比們好,可惜這會兒不得。”
“這攤子事快忙完了,以後早些回來陪你說話。”
“正事要,我不悶的。”
“太醫說你該多走走,我一得了空,就陪你去山上進香。”
“哦……好。”
“這回得了匹極俊的小馬駒,待子好了給你騎著頑。”
“嗯。”
“近日有什麼想吃的?”
“……侯爺,張家姐姐沒說你壞話。”
兩人四目相對半響,然後同時笑出聲。
明蘭以手背抵脣,不住發出呵呵小聲,調皮道:“侯爺很不待見張家姐姐呀。”
顧廷燁板著臉:“不來攛掇人家滿夫妻,我就待見。”
明蘭來往的那些眷他大致清楚。
鍾夫人總誇自家妻妾和睦,嫡庶一家親——他木有這個問題;耿夫人三句不離嚴防死守‘狐貍’——他木有狐貍;段夫人心著比兒子還不懂事的小叔子何時娶妻——他親兄弟都死了;劉家那位老徐娘左右繞不開孝敬公婆——他的爹孃這會兒大約已在曹地府接上頭了。便是小沈氏,也不過扯些別人家的長短。
唯有張氏既有見識,又有經歷,能夠深刻闡述對婚姻的不信任,以及悲觀的前景展。以前每每明蘭從沈府回來,總要怏怏半天。
“大姨姐就很好,你們姊妹要多多來往。”
且不說妻姐敏慧敦厚,從來都勸人好話,更所謂近朱者赤,袁文紹夫婦好的裡調油,恩非常,明蘭耳濡目染,勝於老聽沈家那些悽風苦雨的破事。
彷彿明白他的心事,明蘭笑的東倒西歪,又去刮男人的鼻樑,“小氣鬼!小氣鬼!”還真這明的男人猜中了,不過……
伏他懷裡,低聲道:“你放心,我們都說好了的。”
世上固然有很多怨偶,但也不乏白頭偕老的恩夫妻,也許被淹過泥石流後老天爺過意不去,也許否極泰來,也許也有這個運氣,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總得試一試。
顧廷燁心裡說不出的暖。
裡炕上躺著一大一小兩個胖小子,團哥兒攤開手腳呼呼大睡,阿圓則繃著張小臉,睡得十分嚴肅,懷中抱著心的妻子,大約這就是家罷。
他忽的跳下炕,直的站在屋中,哈哈大笑著雙臂托起明蘭,高高的轉了幾圈,明蘭咯咯笑的像個孩子,一手拼命捂自己的,一手用力去捶他肩膀,“……死人,還不快放我下來,吵醒了那兩個魔星,你哄呀!”
足足轉了十幾圈,兩人一起暈頭暈腦的倒在炕上,臉挨臉躺在一塊兒,彼此都笑得傻氣。
崔媽媽在外廂忍了半天,因怕明蘭累著,幾次想進去阻止,過了半響,又笑著連連搖頭——都是胡鬧的孩子呵。
顧廷燁高興起來,便急著把聽來的事說與明蘭聽,“你可知段鍾耿三家眷被誆進宮後,吃了什麼苦頭?”
明蘭被勾起了好奇心:“你說,你說。”
三家眷進宮後,自然了一番嚇唬利,不過因局勢未明,皇宮都尚未完全控制,聖德太后也沒功夫發落們,只將們三個單獨關在一宮室,幾個又聾又啞的監奴看管。
這一關,便是兩日一夜。
“只是關起來,能吃什麼苦頭?”明蘭不解。
顧廷燁笑道,“關是關著,只缺了一樣東西,們生了一番罪。你猜猜看”
明蘭猜是‘吃喝’,‘裳鋪蓋’,‘杯盞筷匙’……顧廷燁只是搖頭:“好容易弄來的人質,哪能著凍著。”明蘭連猜幾樣,俱是不中,不由得急了,捶他道:“你說是不說!”
顧廷燁才慢悠悠道:“缺的是……恭桶。”
明蘭頓時臉綠了。
因那宮室廢棄已久,自沒有恭桶澡豆之類的事,人可以不吃飯喝水,卻控制不住排泄,待鄭大將軍領人進去相救時,屋裡的氣味和景象……
明蘭噁心了半天,卻又忍不住問:“們…都…都方便在……”地上?
顧廷燁點點頭,忍笑:“還能在哪兒。看管的聾子啞只照吩咐辦事,旁的一概不理會。”
雖在角落,但因屋子空曠,很難看不見那…呃,那一灘…三位貴夫人在京城也算有頭有臉,當時們的臉…衆將士的臉…嘖嘖,算鄭大將軍厚道,隔了這麼久才出風來。
明蘭呆了半響,搐著角:“……這也太狠了。”
顧廷燁挑眉:“就這些?”
明蘭轉過頭去,幽幽嘆道:“幾位夫人苦了,唉,真人不好。”語氣很真摯。
顧廷燁提著耳朵把臉轉回來,笑瞇瞇道:“乖,說實話。”
明蘭瞪了他一會兒,最後破功的撲在褥子上,錦棉墊子裡發出斷斷續續的狂笑聲,“討厭!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死我了……”好吧,真是太壞心了。
旁人也就罷了,想起段夫人素日端莊威嚴的模樣,顧廷燁也很不厚道的樂起來,伏到明蘭上一齊悶笑。明蘭被龐大的軀的幾乎斷氣,努力翻過來,著男人笑得溢滿笑意的側臉,像秋日爽朗的太。心頭一,最後什麼也沒問。
想,該學著去信任了。無論小秦氏那頭髮生了什麼,都應該相信,該做的,他不會做,不該做的,他也不會做。
顧廷燁有意安心休養,明蘭也樂得諸事不問,只管吃吃睡睡,閒來逗兩個兒子玩耍。團哥兒對新生的小兄弟熱心的很,可惜阿圓靜的厲害,不論活潑的哥哥在旁怎麼鬧,不到該醒時,寧可裝睡也不睜眼。
團哥兒記著母親的吩咐,阿圓睡時不許——只能抱著新得的玩偶,盤著胖呆坐在襁褓旁,懊惱的著固執的閉著眼的弟弟,洋興嘆。
明明是很衰的形,崔媽媽卻的一廂願:“都說三歲看到老。大哥兒是兄長,就該這麼寬厚熱心,圓哥兒有定力,不容易人拿,將來自立門戶,也能獨挑大樑。”
明蘭很想說:您老的想象力也太富了。
到底年紀輕,底子好,如此悠閒度日,心鬆暢,不過十幾天功夫,明蘭又迅速白胖紅潤起來,顧廷燁著上嘟嘟,比崔媽媽還開心。
顧廷煒的一雙小兒終究沒能熬過去,於明蘭出月子前六七日,傳來夭折的消息,顧廷燁什麼也沒說,只人備份喪儀送過去,推說自己事忙,明蘭在孕中了驚嚇,損耗不小,需得坐足雙滿月才,夫妻倆連看都沒去看。
不過也的確不用去看了,兩邊早撕破了臉,已死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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