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越是這樣想,也不知怎麽就越慌。
那短短的五手指出去,翻了三次,才把賬冊給翻開來——
白紙黑字,一筆一劃。
賴昌哪裏還認不出來?
這就是他前幾日才上去的賬冊,前麵三頁記的,都是給大公子這個院落裏采買的開支。
嚨裏一下有些發,聲音都啞了幾分。
賴昌勉強地念著:“正月十七,自賬房支銀十六兩八錢,為大公子添置件總計三十四。其中邢窯白瓷茶兩套,銀二兩二錢……”
說到這裏,嗓子眼裏就跟卡了東西似的,聲音一下就啞了。
陸錦惜笑起來,抬了細長的手指,向幾上一指:“真是我眼拙,看著大公子這裏,十來日也就添了這麽幾件東西。還請賴管事幫忙看看,你說的邢窯白瓷,是桌上這東西嗎?”
幾上放著的,是一隻蓋碗,一隻小蓋鍾。
兩個都是青的。
比賴昌的麵還青。
方才進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掃看過一眼,如今再看,隻覺得一口氣都要不上來了:“回二,這是普通的青、青瓷……”
“青瓷?”
陸錦惜將那小蓋鍾拿在了手裏,聲線細細的,聽上去沒有半點脅迫味道。
“看來不是我眼拙,是賴管事記錯賬了啊。不過也無妨,就請賴管事你重新給算算,你買的這青瓷是什麽價。可仔細著點,別又算錯了。”
說最後一句的時候,臉上的表,已變得似笑非笑起來。
賴昌頓時麵若死灰。
若換了往常,他不得要找個人來幫自己背黑鍋。畢竟二心腸仁善,到時候也不會怎麽樣,做場戲就能敷衍過去。
可如今……
他懷疑,自己就是找來一百頭替罪羊,也於事無補!
怎麽算都是栽定了!
頭一刀,頭也是一刀。。
還不如痛快代了,回頭再求,興許還能落個好……
“二明察秋毫,此事都是小的一念之差,起了貪念……”
這關鍵時刻,賴昌竟然咬了咬牙關,眼神一狠,俯給陸錦惜叩了個響頭,認了錯開始悔過。
誰料想,陸錦惜兒不耐煩聽這個。
不為所,甚至直接打斷了他:“我讓你重算這賬,聽不懂嗎?”
“……”
賴昌一下就傻了。
薛廷之也沒料到。
他暗暗看了陸錦惜一眼,不知道到底想要幹什麽:都已經認錯了,按理說陸錦惜的目的便已經達到。怎麽還要賴昌算賬?
陸錦惜卻似沒看見他們的疑。
手中轉著那茶盞,漫不經心地把玩,放平了聲音:“賴管事,這一回你可要想清楚了。別再算錯了。”
這話裏,藏著警告。
賴昌聽了,心驚跳,覺得有幾分古怪,可苦思冥想,也沒想出問題在哪裏。
那一刻,他麻著膽子,戰戰兢兢開了口:“普通的中等青瓷,市麵上按窯三十到六十文不等。小的豬油蒙了心,以次充好。兩套茶兩壺兩海十六盞四個小蓋鍾,隻值銀九錢……”
這都是他當時差人采買時候,算了個一清二楚的。
單單這兩套茶,就能攫下一兩三錢銀!
因陸錦惜有言在先,賴昌原還想撒謊抬個價兒,可都沒敢說。他以為這一次應該妥帖了,沒想到……
陸錦惜注視著他,麵上沒什麽表,聲音輕飄飄的:“你算錯了。”
“不可能——”
賴昌子一直,眼睛瞪大,就想要反駁。
“啪!”
一盞青瓷小蓋鍾一下砸到了他麵前地上,眨眼四分五裂,了一地的碎片!
這靜,可比之前摔賬本要大得多。
賴昌差點嚇沒了魂兒,香芝更是低低驚了一聲,退了好幾步。
唯有薛廷之,繃,還坐在椅子上,抬眸看著陸錦惜。
陸錦惜卻還是那漫不經心模樣,好像剛才摔了小蓋鍾的人不是:“我說你算錯了,你便是算錯了……”
若無其事地把先前擱在幾上的鏤雕太湖石青玉筆山拿了,在手裏把玩。
賴昌一看,心裏頓時“咯噔”的一下。
陸錦惜一雙秋水似的眼眸看著他,眸裏竟然染上了幾分玩味,好像在期待著什麽。
青玉筆山,被手指勾著,轉了一圈。
聲音裏藏著一點不真切的笑意,跟天上的雲一樣捉不。
“賴管事你再算算。”
“別著急。”
“這回你要再錯了,這東西往哪裏招呼,我可也不知道了。”
賴昌聽了,再一看手裏筆山,簡直嚇得頭皮一炸!
這架勢……
他要再敢算錯一次,鐵定朝自己腦門兒上招呼啊!
可問題是,他本不知道自己哪裏算錯了!
總不能他沒克扣的也算進去吧?
賴昌著手,扯了袖子著臉上的冷汗,使勁兒地搜腸刮肚,絞盡腦地想著,一沒留神間,目朝下一落……
滿地的青瓷碎片。
摔碎了之後,白得渾濁的瓷胎斷麵就了出來,深青的釉質上偶有幾個覆蓋著的小黑點。
這……
這碎片!
他眼珠子都要上去了。
三十文的瓷,也不至於這麽差啊!
那真真是電石火的一瞬間!
賴昌腦子裏立刻就炸開了,沒忍住破口大罵起來:“他個孫子養的!小王八羔子都敢手!簡直坑到老子上來了!”
他的確是負責采買,也的確是以次充好了,可也不敢把一錢銀子的件兒買個幾文的糊弄人啊!
東西買回來,他是看著的。
可去送東西的,都是那些個小廝啊!
一開始賴昌是隔得遠,本沒看見陸錦惜手裏那青瓷茶盞,是什麽況。如今在他麵前摔碎了,他才看了個明白。
這就是個撐死了十文錢的件兒!
難怪二說他“算錯賬”。
這他娘刨去他自己吞掉的那一筆,都還差著一截兒銀子呢!
擺明了是送東西的那幾個王八蛋,連充好的“次品”都給順了,換上了“更次”的!
府裏這種一層層剝下來的事不見。
賴昌也不是傻子,見得多了。
剛才他是沒想到這一層去,現在看這“次”得離譜的東西,還有什麽不明白?
賴昌滿心都是憤怒,抬起頭來,就想要跟陸錦惜陳,可待對上陸錦惜那打量的目,立時就打了個激靈!
壞了……
剛才他口不擇言了!
就像是被人澆了盆涼水一樣,賴昌一下就熄了火,肩膀脖子一,聲音小了下來:“二恕罪,小的、小的剛才……”
陸錦惜挑眉,口氣冷淡:“知道哪裏算錯了?”
“知、知道了。”
賴昌裏發苦,一開始那還想糊弄陸錦惜的想法,早扔到爪哇國裏去了。
“這青瓷小蓋鍾,頂多十文錢一隻。都是小的辦事糊塗……”
哼。
還不算是特別廢。
陸錦惜隨手就把筆山扔回了幾上,“哐當”地一聲:“我還當要把這邊角料破筆山扔你頭上,你才能明白過來呢。”
真是要扔他頭上的!
賴昌嚇得一抖,都不敢說話了。
陸錦惜隻一聲冷笑:“真當你平日做過的手腳,我都看不出來嗎?隻是但凡撥下去的銀錢,都是預留了多的,防備著不夠。隻要你會采買,讓你吃了那剩下的一口,我也隻當沒看見。”
一涼氣,直接竄了上來。
賴昌已經傻了。
左下首的薛廷之,更是意外極了。
他原以為……
該是個眼底不沙子的。
可眼下這一番話,竟與當年薛況教過他的,不謀而合!
他克製地收斂著自己的目。
可陸錦惜依舊發現了。
側頭看了他一眼,眼底出幾分奇異的神來,毫不避諱,仿佛在打量他,可很快又收了回去。
水至清則無魚。
天下都是這個道理。
曆朝曆代,也都沒有絕對的“廉政”。所以陸錦惜自有自己做事的法子,也有自己的規矩——
“一句話。”
“我默許的,你才能貪;”
“我不許的,即便一個銅板,你吃進去,也得原樣給我吐出來!”
口氣裏,已帶了幾分森然。
陸錦惜重新看向了賴昌:“以次充好,是你豬油蒙心;但下麵人又玩了一次梁換柱把戲,還半天都沒反應過來,就是你廢瞎了眼!”
賴昌這會兒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心裏已經打定了主意:即便是被罵個狗淋頭,罵翻了祖宗十八代,也絕不還口!
他這種戰戰兢兢的模樣,陸錦惜上輩子已經看過了太多,甚至能默寫下每一個變化的流程……
畢竟理過太多了。
甚至,有些視覺疲勞。
這一刻,陸錦惜其實有些出乎自己意料的不耐煩。
乏味。
厭倦。
有的人喜歡一不變,有的人卻喜歡新鮮。
陸錦惜很不幸,是後者。
上輩子有事業撐著,所以可以強忍不耐,完地把這種流程重複貫徹過上百遍,可如今……
竟隻想對賴昌說:你貪多貪多。
這覺,突如其來,妙得很。
陸錦惜看著賴昌,竟詭異地覺得他順眼起來,一時沒忍住,心裏一樂。
當然,也不會把心裏話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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