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傍晚時分,馬車終於停了下來。領頭的那一個下馬叩門,小尼姑喚了住持師太出來,兩人低聲談良久。
清辭這時候也下了車,腳一落地,一陣麻痛。輕捶著,抬頭見一座朱門黃牆的寺廟,不算大,匾額上三個勁秀的字“蓮溪寺”。旁邊是一對聯,“雪月風花東流水,是空是;貪嗔癡恨惡,不滅不生。”
怔怔地想,人於塵世裏,空空,寂滅有時。但有七六,生死未停,什麽才算是放下,誰又能真正放下呢?
寺廟建在山坳裏,四麵環山,難辨東西南北。舉目白雪蒼茫,寥寂無聲不見人蹤,仿佛連飛鳥都不曾路過。
那領頭的護衛將留在了蓮溪寺。想來一個人要走這出重山複水也是癡心妄想,所以並沒有留什麽看守。清辭安靜地隨著眾尼邁進了廟,大門關上的一剎那,回頭看去,那馬隊毫不留地奔向遠方,揚起的雪像大海翻起的浪。兩扇門一合,似將紅塵中的驚濤駭浪悉數擋在門外,和這門的人再無瓜葛。
蓮溪寺也是伽藍七堂的格局,與從前去過的寺廟沒有太大不同。廟不算大,但因人,顯得格外寧靜。住持師太法號圓覺,方外之人,清辭看不出年紀。
圓覺師太沉靜寡言,隻讓一個大尼姑給找了間僧舍,取了僧袍等一應日常用,先歇下,沐浴後明日再戒。
清辭洗漱罷穿上半新的僧袍,慢慢把頭發幹。天很快就黑了下來。怕黑,尤其是不悉的地方。把那盞油燈靠近自己,驅趕黑夜。僧舍寒素,又是深冬。沒有一點睡意,裹著被子,還是覺到寒氣人。失神地盯著那星燈火,腦袋裏空空曠曠的,不知道什麽時辰才了睡。
又走在黑暗裏。這條路不知道走了多遍,隻知道再往前去就是雲湖。那雲湖的花船上,有的母親。一回又一回目睹了母親將白綾子纏在脖頸之上……
因為母親死了,所以才到了紀家,所以到了澹園,遇到了韓昭又被迫分離,遇到了蕭焎進了宮又害了他——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此時終於邁開了,飛奔起來,知道隻要再快一點,就可以阻止一切,可以救下母親。這通向母親的那一條路遍布了荊棘,紮得皮開綻。可不敢停下,咬著牙奔跑。
直到跑上了花船,母親手捧著白綾子,正搭在自己的脖子上。撲過去,抱住母親的,“阿娘,阿娘,你為什麽不要璲璲了?”
人終於停下了作,手中的白綾子飄落在腳邊。人手在發頂輕,微微笑著。清辭從來沒見過那樣貌的子,那樣慈祥的笑。
“阿娘沒有不要璲璲啊。”
“阿娘不要死,璲璲不要離開阿娘!”嚎啕大哭,抱著母親。
“璲璲啊,阿娘淪落風塵,嚐過恨,為心之人生兒育,此生已無所求。但阿娘不願你同我走一樣的路,不想你過‘兩隻玉腕千人枕,一點朱萬客嚐’的日子。阿娘無能,所以隻能用自己給璲璲換一個前程啊。”
“可是阿娘,璲璲現在也好辛苦,阿娘,現在璲璲和孤兒又有什麽分別呢?既然都是一樣辛苦,我寧願不要這樣的前程,但和阿娘在一起。阿娘,我不要我的前程害你喪命,我不要,我什麽都不要,隻要阿娘活著!”
人慈地托起的臉,仍舊帶著微笑,仿佛再怎樣無理取鬧,都可以容忍。
“璲璲啊,阿娘死,不是因為你,這是阿娘自己的選擇啊。阿娘不是絕,不是憤恨誰,而是阿娘盡我所能,給璲璲的一個未來。”
“世人愚鈍,不是因為沒讀過書,而是因為一個人沒有能力看到未來。他所做的選擇,隻是眼下能做的最好的選擇。”
“阿娘沒辦法讓你生來尊貴,用著金鑲玉裹,但阿娘想讓璲璲有一條明亮的路,可以有選擇的機會。就算不能選擇嫁給什麽人,但可以選擇要怎麽活:喜歡勾心鬥角就去鬥,喜歡琴棋書畫就關起門來修心養。”
“你會跪很多人,可你隻是自己的主人。”
“記得阿娘對你說過的話嗎,人生於世,悲歡哀樂皆在於我。我不悲,則無事可悲我;我歡喜,則無事不能歡喜我。”
“阿娘想讓你為一個明的人,不怨天尤人、不自怨自艾,喜歡什麽就去爭取,不必等待別人的寵。你會被人所,不是你青春貌,不是你學識淵博,隻是因為你是你。即便在深閨,你一樣可以見天地之大,見四時華——更看得見,你自己。”
“阿娘想把這樣的機會給我的璲璲。”
“阿娘——”
清辭還想說什麽,可母親卻又憐地笑了笑,“璲璲,去吧。你長大了,不要再回來了。”
輕輕一推,阿辭就再也無法靠近邊。哭著阿娘阿娘,可母親再也沒有回頭。
清辭喊著阿娘,猛地睜開眼,眼前依舊一片黑暗,一時不知是夢是真,隻有臉上一片。半晌反應過來是油盡燈枯了,驚慌了起來,手著想要去把燈再點燃,卻先到了那袋糖蓮子,心忽然就安定下來。把糖蓮子抱在懷裏,再也不那麽害怕了。
按佛家戒律規定,子出家本有一整套繁瑣的步驟。首先要到寺中請一位比丘作為自己的依止師,此比丘向全寺說明、征求意見得到同意後,方可收此人為弟子,並為之剃發十條沙彌尼戒。十八歲時再六條式叉羅戒,年滿二十後三百四十條比丘尼戒。
清辭是帶發修行,又是太後的替僧,無需剃度。簡單的儀式過後,清辭得到了一個“玄清”的法號。雖然無需二部戒,還是要求嚴格戒律,心純淨,守三皈依、十戒。
這些五不的出家人,同圓覺師太一樣,麵上表乏乏。寺裏統共也就二十來個尼姑,除卻早晚兩課,便就是念經、做佛事、清掃。眾人各有分責,清辭無需勞作,隻是每日隨著眾人一起例行公事。既無人刁難,也無人特別照應。
蓮溪寺雖不算大,藏經閣裏的藏書還算富,雖然都是些晦深奧的佛家典籍。讀不懂經文,還可以琢磨這書的板式、字、刻功、裝幀……那是獨屬於的藉,也是雖被丟深淵,托住不會沉淪的蓮葉。不去胡思想,一切都順其自然,為在意的那些人日夜祝禱。
這年的冬日顯得格外漫長,時間仿佛凍結在了這個季節裏,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永遠都在寒冬裏。開春好不容易暖和了幾天,忽然一場倒春寒弄得人措手不及,一場大雪下了三四天也不見停,好像冬天怎麽都過不到頭。
卸下繁華,沒有錦玉食,沒有香衾暖被,的手腳很快都生了凍瘡。雖然列執師太也拿了藥給,可效用不大。每到夜晚好不容易捂暖了被子後,那凍瘡得人難眠。索不睡了,起穿了抄經。
這日深夜又坐在案前抄經,忽然聽到非常輕的叩門聲。眾僧尼之間同有走,誰會在此時尋?
清辭將筆擱在筆山上,起去開門。門剛打開,忽然一個“雪人”倒進了房!嚇得一哆嗦,下意識往邊上一避。那人一不地匐在地上,看形著不是寺的尼姑。難道是最近災的流民?可這人怎麽會進到蓮溪寺裏?
手遮著燈,舉到那人麵前,小心翼翼地蹲下,想要看清他的臉。
“喂,你怎麽了,你是誰?”
那人一不。房門開著,寒風灌進來,掌心裏的火焰搖擺滅。清辭看一眼門外,並無旁人。略提了提聲音,“你是誰,你找誰?”
好半天,聽見那人聲若蚊蚋,傾耳仔細分辨。
“璲璲,璲璲姑娘……”
清辭心頭猛地一跳,忙把他翻過來,拿掉他的風帽,出一張凍得通紅的臉。是張信!似是在風雪裏行走太久,整個人都凍僵了。他怎麽會來這裏?忽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
忙關上門,放下燈。任怎樣拍打搖晃,都不見張信醒來。清辭想把他拖到床上暖一暖,可實在力氣不夠,最後隻得拿著被子蓋住他,然後跑到廚房裏煮了一大碗薑湯,慢慢給他喂了下去。
這樣折騰了半天,張信終於轉醒了。一見清辭,他眼睛一亮,掙紮著跪下去,“姑娘,我終於找到你了!姑娘,你救救我們殿下吧!”
“小火?小火他怎麽了?”
張信這才斷斷續續講起來。清辭不知道,自離宮不過月餘,外麵竟然已經是地覆天翻了。
今歲大寒,糧荒,朝廷拆東補西但也無濟於事,反而弄得各州府為自保,不肯再拆借。各地都生民,北境糧草也供應不上,鬧了嘩變,居德茂被屬下斬殺。這時候乞幹人又突然異,連丟了五城。可大周重文輕武,早沒有什麽驍勇善戰的武將,稍有些能力的還都派去鎮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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