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樓目送著喃喃:“看那兩個長隨走路的樣子,怎麼像?”
宮里的太監低人一等,不似尋常人昂首,當然像這位督主一樣目空一切的更是麟角。正因為卑微,到哪兒都不直腰,低著頭著膝,腳下步子挫得快,一晃眼就過去了。
可既然是,怎麼見了面也不請安?肖鐸不是司禮監的掌印麼?扭頭看他,他屈起食指打了個呼哨,也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五六個人,穿著百姓的布,卻是滿臉肅殺之氣,上前拱手呵腰,了聲督主。
他說:“都瞧見了?跟著那車,務必平安送到。”
番子們領了命,來去也只一瞬,頃刻就不見了蹤影。音樓咦了聲,“手腳這樣快,會飛檐走壁似的!”又湊過去問他,“剛才那孩是誰家娘子,生得這麼漂亮!”
“娘娘從沒見過?”肖鐸抻了抻袖,照舊不急不慢沿著街市走。找到一家門臉兒,不做裳只賣大氅云肩,也不挑揀了,拎了件鳥含花披風給披上,蓋住前那片糖漬就完事了。出門到一個古玩攤兒前停下來,撿起一串佳楠珠子左右打量,神淡淡的,剛才的錯愕也是風過無痕,和那擺攤的小販議起價來。
音樓覺得奇怪,聽他的話頭倒像應該見過似的。應選是直接進的宮,要是有一面之緣,也應該是在宮中。但是宮里的人等閑出不來,難道也和一樣的境遇?再想追問,礙于跟前有外人,只得忍住了。想想他剛才的模樣,似乎頗有,反正他們頭回面沒看見他有那副表,怪長得不驚艷?還是他和那個孩兒之間有淵源,不方便告訴別人?
音樓斜著眼睛看他,那姑娘瞧著年紀還小,肖督主和人家有牽扯,似乎有點不厚道吧!
肖鐸并不理會,低頭只顧打量手里的珠串。佳楠木珠用來禮佛是最好的,上等材料在手里挲的時間長了,表面會起一層蠟,托在掌心看,溫潤斂,比珠玉做的串子更加名貴。坊間也不是沒有好東西,就是要靜下心來慢慢尋,運道好,說不定就能撿。
音樓覺落寞得很,越是不告訴,越是克制不住要打聽。跟在肖鐸后念秧兒,“您說這麼晚了,一個孩兒怎麼就跑出來了呢!邊帶的人也不像有手的,難怪您要打發人護送。廠臣,家住哪里?是哪個王府的千金麼?和您早前就相識的麼?”
絮絮叨叨的,他古怪地看,“您問這麼多,到底是對人家好奇呢?還是對臣好奇?”
音樓訕訕住了,究竟是對誰好奇,也說不出個所有然來,可看他這諱莫如深的樣子,那姑娘一定不尋常。
他把那串佳楠珠拍在手上,低聲道:“娘娘得空多念念佛,煞煞兒吧!剛才那位的名號您也聽說過,是當今圣上的胞妹,歲祿萬石,儀同親王。”他偏過頭長吁了口氣,“按理兒這個時辰宮門都下了鑰,不該一個人出宮的。看來錦衛的差事辦得欠缺,得好好開發才是。”
“哦,難為我猜了半天,原來是合德帝姬啊!”音樓聽他報了名號,懸著的心莫名放了下來,轉而笑道,“年輕孩子總困在宮里也難耐,偶爾出宮一趟逛逛,你把宮門上的人都懲辦了,勢必要捅到皇上和太后跟前。您瞧剛才見了您就躲,回頭知道您把事宣揚出去,是不是會記恨您?”
他一臉漠然,“臣按章程辦事,錯了麼?徇這種,萬一別人上疏彈劾,豈不是弄得自己一?”
“錦衛上頭還有指揮使,問罪也是一層一層的來。”狡黠地眨眨眼,“再說公主出宮自然不愿意別人知道,只要不認賬,誰彈劾你都是誣告,廠臣大可以東廠法辦他們。”
東廠的名聲果然臭不可聞,反咬一口的事在眼里也都順理章,不過似乎并不反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為什麼?是因為有他麼?他居然到歡喜,臉上也出一種復雜的來,“既這麼,那就暫且擱置,等我宮問明了再說不遲。只是娘娘倒也奇,眼下人人明哲保,您還有空心別人。”
笑了笑,低頭那串佳楠珠,一圈圈纏在手腕上,“我知道這個年紀的人有多向往外面的世界,廠臣不是孩兒,閨中歲月有時也難耐得很,出去走走是好事。”
他確實不懂孩子的想法,們的世界彩斑斕,就算他愿意,也未必能走得進去。
他抬眼看夜,地上燈火連天,把夜幕都照亮了。穹隆不是黑的,約泛出一層青紫,像夏天的黎明,仿佛一眨眼就會朝霞滿天。
“累了嗎?”他問,“散了這半天,再不回去明兒腳疼。要是喜歡,下次有機會再出來。離了京還要自在得多,一路上也有您瞧的了。”
“那咱們是走陸路還是走水路?”興匆匆跟著他往回走,“沿途風一定很好吧!”
風雖好,車馬顛簸,時候長了哪里還有什麼興致!男人耐得住摔打,人驕貴,只怕/不起。他說:“走水路,省些力氣,想上岸隨時可以停船,也不妨礙的。盡早出發,約六月頭上能到金陵。秦淮兩岸可是好地方,詩上不是寫了麼,‘燕迷花底巷,散柳蔭橋。城下秦淮水,平平自落’。娘娘生在浙江,可曾夜游過秦淮?”
音樓被他說得神往,笑道:“我哪有那福氣!我父親辭后曾四訪友,音閣倒是跟著,把江南幾乎跑了個遍。我那時候念書,有一段記得很清楚,說那里‘妝樓臨水蓋,影照嬋娟’,要是能去看看也不賴。”
肖鐸憐憫地看,這人活得甚可憐,在夾里長大,花朝節才有機會出趟門,結果回來一看,屋里的蘭花還被人搬走了。他怕惹出的心事來,也沒敢多言,換了副輕松的口氣道:“這回娘娘南下,想去哪里只管同臣說,泊船上岸四逛逛,花費不了多時候。”
輕輕地嘆氣,“噯,我想這也是唯一的機會了,還是要謝謝廠臣,我運道好遇見了您和皇上,撈了一條命,要不這會兒坐在墳頭上看風景呢!”
他笑起來,“娘娘倒是會調侃自己。”
“要不怎麼樣?”裹了裹披風道,“如果樣樣計較,我早把自己給折磨死了。”
他們走的還是來時路,天橋離提督府有一程子,走通衢大道敞亮是敞亮,可是繞路,要多行一盞茶功夫。原路返回是最近的通道,一條斜街兜轉過去,腳程省下一半。
去時興致高昂,一路上話多,心思也分散,轉眼就到了。回來的時候沉淀下來,步子有些重,不怎麼說話,沉默著走了一段,進了胡同,兩邊是灰瓦灰墻的四合院,一座連著一座,院門閉,燈照過去,門上紅漆斑駁。白天和夜間有兩種截然不同的風致和心,音樓往道旁看,之前下了四十多天的雨,好些門對子都掉了,被水浸泡了過一,變得淡而蒼白。
“都了這樣,怎麼不撕了?”轉頭問他。
他說:“對子不能隨意揭,就算殘破了也要到年三十,換上了新的才能取下來。”
又是無言,胡同里轉角重重,漸漸行至最窄,不由有些張,預會發生些什麼,心里七上八下。寂靜的夾道里只有他們的腳步聲,步調一致,像同一個人。本來應該錯開些的,一前一后走更容易通過,可兩個人都沒有要停下的意思。越走越,墻腳還有堆放的雜,幾乎是肩抵著肩。好幾次到的手,每撞一次就他心頭重重一跳。他突然起來,究竟怎樣平息他不知道,只知道浪高千尺,不可遏制。他想牽的手,這個念頭始終貫穿他的思想,可是現在又不夠了……到底想如何?他打算對這個皇帝欽定的人如何?同樣不由己的人,莫非生出惺惺相惜的義來了?
終于絆到一只篾籮,人大大地踉蹌了下。他也不知怎麼想的,丟了燈籠兩手來扶,是了方寸還是借題發揮,全然不重要了。保持住了平衡,然而那只燈籠毀了,熱烈的一簇火熊熊燃燒起來,就像曇花,轉瞬又枯萎凋謝,周圍陷進黑暗里。他閉了閉眼,手卻沒有從肩頭挪開,反而捉得愈發了。
音樓聽見自己的心跳得砰砰作響,剛才險些磕著,真把嚇個半死。開始哀嘆那只燈籠,離家還有一段路,沒了燈照道兒可怎麼走?他的手指越收越,有咬牙切齒的狠勁,幾乎要碎的肩胛骨。咝地吸了口冷氣,“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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